第九章 尷尬人(3 / 3)

聽她這番話,就知道她對於客觀世界的感覺,完全是錯位的,逆順不分的。和我們在現實生活裏見到的,那些硬要認為自己的作品不朽,硬要人家向他的作品脫帽致敬,硬要自封文壇明公指點蒼生,硬要獨此一家老子天下第一,硬要躉西洋二手貨來蒙中,人,硬要死命捧一個作家直到捧倒為止的行徑,是差不多的。

她既不知道這鴛鴦對老太太的重要性,也不知道這丫環壓根不想獲此小老婆的殊榮,更不知道她丈夫的“美名”,已經惡劣到何等程度,卻認為討丫頭,收在房裏,“這倒是常有的事”。她竟去找鳳姐幫忙,這表明她胡塗的程度。那個王熙鳳,也狂了些,什麼時候把邢夫人放在心上過呢?兜頭冷水潑過來。“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然後,數落賈赦:“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接著,還不客氣地教育邢夫人,“太太勸勸才是。”在封建禮教的大家庭裏,做兒媳的當麵非議公婆,是不大合乎禮數的。如果不是王熙鳳缺乏教養,就是邢夫人沒一點威嚴可言。不過,倘非邢夫人,換個談話對象,王熙鳳敢這樣放肆麼?

她再麻木,也被兒媳的這番訓斥激惱了。不過,這個感覺已經麻木不仁的邢夫人,被王熙鳳三言兩語,哄得她“又喜歡起來”。這類人的一個特點,就是欲望和智商的不相稱,有吞象之心,無縛雞之能。本想討丈夫的歡心,結果碰了個天大的釘子,落了個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的下場。

若是能夠總結經驗,若是邢夫人懂識時務為俊傑的道理,在榮國府裏,按她的水平、能力、家底、本錢、後台、奧援、輿情、聲望,最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句不如少一句,把握分寸,謹慎小心。盡管討鴛鴦丟了麵子,但重新建立威信,也還是亡羊未晚的。

可是尷尬人的一個性格持點,總是“愛弄左性子”,總是拗著正常規律行事。她“自為要鴛鴦討了個沒意思,賈母冷淡了她,且前日南安太妃來,賈母又單令探春出來,自己心內早已怨忿”,然後故意在賈母過生日時,為兩個犯錯的婆子求情,當眾羞辱鳳姐。

接著,迎春的乳母聚賭被査,她又跳出來挑撥這位姑娘:“你是大老爺眼前的人養的,這裏探丫頭是二老爺眼前的人養的,出身一樣,你娘比趙姨娘強十分,你也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你反不及他一點?”

接著,賈璉向鴛鴦借當,她知道了,又插進一腳,勒索賈璉,她也要二百兩銀子,做八月十五節下使用。而且還威脅:“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二百銀子,你就這樣難!虧我沒和別人說去!”

尷尬人發展下去,必然是偏執狂。

接著,她把傻大姐拾到的繡春囊,當成殺手鐧,存心擴大事態,唯恐天下不亂地交給了王夫人,於是,引發了一場大觀園內的大清査。逐司棋,攆晴雯,造成幾條人命的悲劇,而這個封建大家庭也由此走上敗落的末路。

所以,休要小看這類人正經的本事不大,但搗個亂什麼的,也還是在行的。尤其抽個冷子發難,來個突然襲擊,使人措不及防,大有躲在牆縫裏的蠍子,螫你一下,也挺致命的效果。

接著,獨木不成林,必須那個王善保家登場,這樣,才算齊了。

如果說,有邢夫人而無王善保家,也許邢夫人就成不了現在這個邢夫人了。同樣,若有王善保家而無邢夫人的話,王善保家說不定不至於挨探春小姐一記耳光了。這就和植物界的寄生、共生、互生現象似的,有孟良必有焦讚,這才能成為一體。

邢夫人這樣一個勁地左性子,有她的被賈母冷落眾人怠慢的憤懣,有她的不得參加猜謎會、螃蟹宴的怨氣,有她的得不到她那個級別待遇的不平,也有她的不能像別人大紅大紫的嫉妒,嫉妒人是人類最可怕的情結,因此,她才發作。但也不能排除她身邊的這些指著她吃,指著她喝,指著她出去招搖撞騙的王善保家們,給她扇風點火,給她出謀劃策,挑動她的複仇之心。“又有在側一幹小人,心內嫉妒,挾怨鳳姐,便調唆的邢夫人著實憎惡鳳姐。”所以,她才不管不顧地為兩個奴仆跳出來,毫無水平地跟王熙風較量。結果如何呢?落個無理取鬧罷了。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這其間,若無圍著她的那些王善保家,也許醜出得少些。但邢夫人有了這點清醒的意識,也就不是尷尬人了。

所以,這種珠聯璧合的表演,總是不斷可以看到的,而且不收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