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能夠飛黃騰達,就由於他把這點文化資本,變成他玩弄權術、操縱政治的工具、動力、滑潤劑,像雜技演員手中的盤子那樣,滴溜溜地轉得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確實是個官場玩家。雖然他終於還是失手了,但應該承認,他會當官,會就會在他對於圓通之術、馬屁之道、見風使舵之明、聰明脫身之智以及厚顏無恥之賴、笑裏藏刀之奸、翻臉不認人之冷、殺人不眨眼之狠,達到精熟的程度。能夠做到什麼好話都說完,什麼壞事都做盡,這才成為大器的。
在這方麵,不得不承認賈雨村這樣的文人。雖然文人在社會生活中,在統治者眼中,不過是胡椒麵,起到調味作用而已,但他絕非偽劣假冒的產品。不像文壇上,冠之曰名作家,令不出名作品,應名是文化人,而偏偏無文化。如果是這樣的貨色,維揚地方鹽政林府的西席,就不會請他了。再說,挑剔如林黛玉者,會讓一個狗屁不通的草包或一個名不副實的花架子來教她讀書嘛!
榮國府的賈政,雖然官做得不怎麼樣,書總讀過幾部,最起碼的鑒別力還是有的。如果賈雨村是空心湯團,做煞有介事狀裝大瓣蒜,他也不會那樣高看了。所以,一些屬於文字方麵的事,賈政常常撇開他的門客詹光等不用,特別屬意賈雨村,說明這個“哪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是貨真價實的文化人,不是魯迅先生說的那種空頭文學家。每次興隆街大爺一到賈府,賈政就打發小廝叫賈寶玉來陪坐說話,恐怕也是有意讓他兒子,在學業上得到教益吧?有一次,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甚至說到這種地步,“若不妥,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可見他的看重程度。
賈雨村的興,還真是興在他的這點知識分子的本錢上。不像有些作家,非常之小人,又非常之浮淺,還非常之自大,一個癟皮臭蟲,偏要自以為是大象。賈雨村三言兩語,一下子就把賈政征服了。
“彼時賈政已有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像貌魁偉,言談不俗。且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拯弱救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就是這塊敲門磚,他就成了榮寧二府登堂入室的嘉賓,這是他跌了一個大跟頭後,再度爬起的事了。
其實“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縣太爺”。有一種版本的《紅樓夢》說他“不上一年”就被參了,第一次當官,也未免失敗得太快了。
這就是小人型的知識分子的弱點了,沉不住氣,做不了大一上任便迫不及待地撈一把。我的一位同行,前幾年僥幸當上了官,第一件事就是買車,第二件事就是換房,第三件事就是要求待遇,第四件事就是衣錦榮歸,回他的老家。說來也可憐可笑,就為這點欲望的滿足,忙得馬不停蹄,四腳朝天。說到底,這種人純係小農經濟的短視心理作祟。別看號稱知識分子,包括頗有聲名的作家,很多人具有胎裏帶的小農意識,一時半時,是不能徹底克服的。莊稼人最遠的眼光,是從春天看到秋天,你能指望他有多麼遠大的想法呢?所以,許多短期行為,就這樣出現了。
“雖才幹優長,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側目而視。不止一年,便被上司參了一本,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滑’,又題了一兩件狥蠹庇役,交結鄉紳之事,龍顏大怒,即命革職。”還有版本說他“外沽清正之名,暗結虎狼之勢,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看來這個賈雨村比那位同行,更是短期行為,太過起勁地為自己謀求利益。於是,他栽倒了。
不過,此公到底有一點文化教養麵上卻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這說明他並不草雞,而是個有點豁達,有點識見,有點頭腦,有點思路的家夥。所以,他一邊韜晦,一邊遊山逛水,一邊物色出路。賈雨村能認真地總結經驗教訓,不像有的知識分子,得意時張狂,失意時便不知所以;順利時橫著膀子走路,挫折時垂頭喪氣,麵如土色。這時候的他,已經做了一年不到或一年以上的官,不再是葫蘆廟裏那個本色的窮儒了。他那對月寓懷的書生氣,早被官場絞肉機裏的血腥氣所代替,重新奪回丟失的烏紗帽,已經是欲罷不能的事了。
而對現實,要打起來,隻能從頭做起。於是,他先去金陵省體仁院總我甄家處館,後來,又到維揚鹽政林家做西席這都是有目的的投靠依附,兩家雖不列名於那張“護官符”上,但也絕對是可以依托的名門望族這種尋找政治靠山的做法,是他翻過筋鬥,躍跤以後,“眼前無路想回頭”的醒悟。他之所以栽倒,而別的比他甚至更貪的官吏,仍在台上穩當地坐著,就因為他未能攀附上權貴。而官僚政治的特點,就是高爾基所說的從沙皇到警察所結成的國家機器,實際像蜘蛛網一樣,既統冶老百姓,又相互牽製著。在這個網絡中每一物體,倘若不能吃掉別、兢要被別人吃掉因而周圍沒凊支援,上邊沒有後台,背沿沒右依托,僅憑個人實力絕頂聰明、超人才智,是無法站穩腳跟的一老實說、即使想做一個本分的循吏良運,也難免蔑頂之災正在等待著你。何況他這樣一個懷非分之想,存不軌之念的政治野心家呢?
正好,林如誨要送他的女兒黛玉到外婆家去,一封強有力的薦書,先到了京都賈政手中。他陪著黛衛到達,拿了“京侄”的名帖,走進這個“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以其不俗的言談,得到賈政的極力幫助。從此,他便和這府上結下不解之緣。
後來,賈政業疑惑過:“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寧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館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他那裏知道,他其實是被愚弄而不覺的傻瓜而已。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起,賈雨村就處心積慮要邁進賈府那石獅子把守的大門了君千欺以力,但小人心計,是不勝防的。”嗚呼!巧言令色、諂諛狐媚、窺視方向、投其所好,總足能潯到想要的東西。市場上有買家,才有賣家,這也是這個世界上,正直君子造受欺淩,醜惡小人總能得他在賈府不久,便被實授金陵應犬府一缺。上任辦的第一樁案子,版娃舲蟠闖下的禍。第一,好久小作官,那靈氣差池了許多,竟把迖敗落的,但後台還很硬的皇商,不大放在眼裏;第二,也許上次大栽得太快,使他多少懂得謹慎從事。幸而那原是小沙彌的門子提枉法,胡亂判了,了結此案。把那個知根知底的葫蘆廟舊友,遠遠充分發以彙,便疾忙修書兩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了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了之國慮之言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