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斧神工的曹雪芹,通過賈寶玉的眼睛,在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分明看到了瀟湘館“上麵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和蘅蕪院“上麵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麵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的差別。等到分房榜一公布,寶哥哥也隻好以“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淸幽”來安慰林妹妹了。
誰知曹雪芹有意還是無意,獨獨對林薛這兩處房子,注明了準確的可以比較的間數。厚薄輕重,區別一下子就估量出來了。難怪探春後來有一次說出“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的話來,三姑娘是有名的玫瑰花兒,又可愛,又紮手,決不會無的放矢的。賈寶玉住甲級房,自是無可非議。薛寶釵也享受同等待遇,著實有點名不順言不正。論親,同是外戚,而舊時姑表還要略勝姨表一籌的。再說賈母能不更疼她女兒的女兒嗎?記得她陪劉姥姥逛大觀園時,對她外孫女屋子的褪色窗紗發了一通議論。言為心聲,未必見得老太君對分房方案是多麼讚成的。
這裏隱隱約約能夠感覺到一雙強有力的、在操縱著一切的手。鳳姐是職能部門的領導,在決策上還不具備這份權威;賈政理應主持分房討論,但此人誌大才疏,大事做不了,小事不肩做,準是推給別人去處理;邢夫人從來是靠邊站的,不會讓她介入;李紈知道自己的最佳狀態,是不聞不問,請她當分房委員,也要退避三舍的,這有力的手,是王夫人無疑了。
但她知道,水大漫不過天去,憑她個人力量是無法左右老太太的。她在賈母對著她說窗紗的事時,保持沉默,以示她的不敢苟同而倚靠她那位做了皇妃的女兒,出來替她說話,那才是一張王牌。因為古今同理,代表官方意誌的表態,誰敢怠慢呢?盡管諭旨下得不倫不類,牽頭人成了薛寶釵,而不是李紈或寶玉或迎春,可大家也不好說什麼了,隻能請寶釵小姐住進這套甲級住宅了。
寶釵當然是個既漂亮又聰總的姑娘,她把她的屋子裝飾得“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上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隻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這一方麵是她的審美情趣,但另一方麵,也有不願張揚的成分。王夫人把她視作未來的兒媳,她也該默契地加以配合才是。
賈母那回從瀟湘館出來,吃了飯,來到蘅蕪院,對寶釵屋裏一無陳設說了幾句以後,這回王夫人講話了,她自己不要,我們原送了來,都退回去了,抓緊機會又表揚了一通。
誰厲害?王夫人。實權在她手裏,連她丈夫也得聽她的。
賈政此人,也真是“假正”。非但影響不了他的夫人,相反,倒被他夫人弄得團團轉。連丫環襲人的名字,他不喜歡,王夫人嘴上答應改,結果也沒改,他又能如何呢?薛林調包計,他並不以為然,又能拿他的夫人怎樣?終於還是按她的主意為寶玉成了親。因此,不難想象,從要省親蓋造這個園子起,王夫人就定了盤子。
林黛玉有什麼法子?隻好住瀟湘館,這位小姐,寄人籬下,卻又孤芳自賞,追求愛情,卻不明白如何去搞好人際關係。就衝她“親自用小茶盤兒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然後,“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這個小小場麵,便可看出林黛玉不善巴結的真率和王夫人臉上的冷峻了。
以此為戒,夫人這一關,是萬萬馬虎大意不得的。不但分房子如此,其它方麵,大抵也要小心侍候的。尤其對他們那些咱們姑且不說怕老婆這種難聽的字眼,總非常尊重夫人意見的先生們,則更要注意他們旁邊的那張臉了。
於是我想起一個舊日的同事,歲月蹭蹬,人過花甲,盡管努力撲騰,也未實現他那熬上一個副部級待遇的夢。當然,人各有誌,做這樣的夢,也無可厚非,這夢裏自然包括六室一廳、七室兩廳的房子。若能如願以償,住上一住,也未嚐不是賞心樂事。隻是年歲不饒人,至今此夢未圓,急得抓耳撓腮,旁人不能不為之遺憾,誰知是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偏偏是那極具深遠影響力的一關沒打通呢?是啊!想一想在榮國府,王夫人要不開一綠燈,賈政也是愛莫能助的;王熙鳳不首肯,賈璉的話算是白說一樣。
因此,林黛玉在瀟湘館裏寫“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的詩句,是蘊含著許多感慨的。“風雨幾時休”的風和雨,實際不是泛泛而言的。
但願那天真的女孩子,沒想得這麼多,但這個活生生的冷暖世界,並不總是像唱田園牧歌那樣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