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主奴之間(2 / 2)

《紅樓夢》十一回,來旺家的一出場,就是給鳳姐送三百兩利息銀子來的。接著,十六回出場,被平兒遮掩過去的,他仍是來送利銀。據此收利頻率與利銀數量判斷,高利貸盤剝夠狠夠毒的,不亞於莎士比亞筆下的夏洛克。來旺夫婦顯然是王熙鳳地下經濟的代理人,具體業務運作則由旺兒媳婦承擔,大概是毫無疑義的。按照“夫唱婦隨”的常理,這個媳婦的能幹程度,肯定也是一個和來旺匹敵的刁奴。

有一次,鳳姐在輿論壓力下,對她說旺兒家的,你聽見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目,一概趕今年年底都收起來,少一個錢也不依。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從旺兒媳婦回答的話,“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我也是一場癡心白使了。”可以看出她左右主子的份量和介入的深度。

主子和奴才之間,雖有等級尊卑之分,但在作惡時,由於利害相關,禍富互係,便驚人的一致起來,往往親密無間,不分上下,那種沆瀣一氣的知心程度,令外人簡直不能理解。

就看王熙鳳接受了饅頭庵靜虛的賄賂,要去包打一場官司,拆散一門婚姻時,當然是要派旺兒辦理的。她“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中的“悄悄”二字的親昵,以及“旺兒心中俱已明白”這種無須道破的默契,曹雪芹寥寥數筆,生動地表達了這種惡主與刁奴之間的精誠合作。凡在利益高度統一時,即使有等級之分而不該聯手的雙方,也能罔顧尊嚴而稱兄道弟、朋比為奸的,效忠與反戈,投靠與背叛,本來就是奴才的一個特點。利之所趨,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至於主子,換來換去,是鬼是人,根本無所謂的。

等到後來王熙鳳要收拾尤二姐時,這個來旺兒裏挑外撅,那一副奴才嘴臉,真是可怕了。

他當然知道賈璉偷娶尤二姐,但任何一個奴才,都不把自己綁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他忠於王熙鳳,但對賈璉也留了一手。事犯以後,“知道剛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著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把責任推個一幹二淨。等王熙鳳審另一個奴才興兒時,他又成為掌嘴的打手。

等興兒出去,“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地瞅了兩三句話的功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吧!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著,也慢慢地退出去了。”這眼神中,失望和希望同在,警告與勉勵並存,當然也包涵了記下這筆欠賬以及看你如何立功自贖的多層意思。

這旺兒權衡利害,自然要站在王熙鳳一邊,該拋棄誰的時候,奴才是決不念舊情的。賈璉不是沒給過他好處,他後來要給他不成材的兒子,娶彩霞為妻,還是賈璉出麵,由此可見待他不薄。他現在卻是要洗淸自己,與王熙鳳合謀,狠狠對付賈璉了,一點也不相留情的。不但瞞得合府裏紋絲口風不透,而且把尤二姐的底細,也探聽確實,連有首告資格的起訴人,那個無賴張華,他都給保護在自己家裏。奴才要歹毒起來,也真是無惡不作。配合上王熙鳳這種主子那一肚子壞水,必置人於死地的蛇蠍心腸,尤二姐這條小命就算交待了。

當都察院來傳他的時候,看他那份得意神態,“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門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隻說:“‘好哥哥,你去吧,別鬧了!’”反正有人替他作主,他幹嗎不樂得為主子賣命呢?

主子要作惡,奴才就是他(她)延長的手,因此,這也是奴才始終不絕於縷的原因。

不過,當王熙鳳“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即張華),或訛他做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聲”時,旺兒這個奴才可和他的主子,不那麼一心一德了。

“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他去,再作道理。”對不起,奴才的忠誠,永遠是有限度的,一旦涉及個人安危利害,馬上就會止步。所以,隻見中國曆史上一朝一朝地換君王,立新主,但奴才跟著遭殃者不多。相反,明朝的太監,不也可以當清朝的奴才嗎?

若是那些往日寵信有加,得了好處的刁奴,背過臉去,保不齊在劃清界限之餘,落井下石給老主子一點好看,也不是沒有可能。到那個時候,也隻好怪自己當初眼瞎了。可這種教訓無論怎樣不斷重複,惡主與刁奴之間的把戲,大概是永遠不會終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