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詛咒,是擋不住想得到什麼的探險家的。
道光年間,有個叫孫桐生的文人,別出心裁,倡賈寶玉即明珠之子納蘭容若,賈雨村即高江村之說,大概是第一位索隱派。如果說,此前的評點諸家,如王希廉,姚燮,張新之,諸聯等,也算是紅學一派的話,還能就文論文,闡發己見,至少離書不致太遠。此風一開,小說本身隻是一個載體,琢磨的盡是文外之意,《紅樓夢》便成為拆字先生手下的俎上肉,可以隨意地大卸八塊了。接著,王夢阮,孫瓶庵,蔡元培,鄧狂言,將索隱推向極致。除了將明珠之門的文人幕客如薑宸英、嚴繩孫、陳維崧索隱成十二釵的納蘭性德家事說外,又有更邪乎的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到了蔡元培,更創康熙朝政治狀態說,《紅樓夢》成為一部反滿的民族主義作品。想象力的過分張揚,便定有違背最起碼情理的悖謬,而且還執迷不悟,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紅學至此,不堪言狀,曹雪芹肯定是欲哭無淚,唯有搖頭不迭了。
這些人,除了蔡元培先生有其自身的輝煌外,其他索隱諸公,還真是虧了他們的索隱,附驥於這棵大樹上,才使後人在談論紅學時,偶爾提到他們的尊姓大名,否則,早湮沒無聞了。
一九二七年,胡適先生發現了脂評本八十回《石頭記》後,俞平伯先生又作《紅樓夢考證》一書,予以發揚。至此索隱之風寢息,自傳之說倡熾,而曹雪芹個人仍是個不解之謎,幾乎沒有什麼發現,即使“發現”一些什麼,也都形跡可疑。但與曹雪芹有關的曹氏家族的資料,卷帙浩繁,如同山積。於是,自傳說的求證認知,就成為紅學研究的主流,持續到八十年代。六十年來,雖然有派別之爭,觀點之異,門戶之見,真偽之辨,但在賈寶玉即曹雪芹,紅學即曹學的這一立足點上,大家是認同的。
當年批評索隱派,是持自傳說的紅學家們。但他們把《紅樓夢》裏故事、人物與曹氏家族的成員、史實對榫起來,不厭其煩地鉤沉史料、不無牽強地排列組合、隻言片語地引證求解、棄本逐末地鑽牛角尖,其實也是一種索隱。不過,從生活體驗到文學創作的實踐過程來看,自傳說比早期的索隱派,要有一點進步。但自傳說紅學家,將作家的創作簡單理解為一位鄉村照相師的工作,實在是給我們敬重的曹雪芹抹黑。
如果他隻是個記錄員的話,還有什麼偉大可言?偉大的應該是江寧織造那一家,他家恰巧發生了這些變故,而且又恰巧有那麼許多漂亮的女孩子,又恰巧有那麼多的悲歡離合,又恰巧被一個叫雪芹的曹氏子弟親身經曆,並且記在腦海裏……這種將生活和文學的關係,看成是機械反映的、不變的、照搬的、隻要按一下開關即顯的關係,比老索隱派還不如了,至少,他們承認曹雪芹有編隱的才能,這才使他們有索隱的可能。
六十年間,中國乃至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在從事紅學研究,恐怕是無法統計出來的。在西山腳下,賒酒啜粥的曹雪芹,不會想到他自己最後到了填不飽肚子的地步,但卻給後世人提供了這麼多飯碗,這麼多掙稿費的機會,包括正在寫這篇《法老的詛咒》文章和這部《紅樓非夢》書籍的我,真不知這位大師在九泉下作何感想?
脂評本八十回《石頭記》的發現過程,至今諱莫如深。但這個發現給江學研究注入了活力,脂硯齋、畸笏叟、梅溪、棠村、立鬆軒、鬆齋等人的批語,像圖坦卡蒙王陵墓穴之門出現了一絲縫隙那樣,似乎看到了《紅樓夢》這座寶庫大門,馬上就要打開了。
新紅學家掃清了索隱派的望風撲影和牽強附會的政治化解析,把《紅樓夢》與納蘭性德、清世祖、康熙帝劃清了界限,歧途知返,對讀者起到了好的作用。但他們對已經在市場上流通,並已被廣大讀者認可的一百二十回程偉元、高鶚版本的去偽存真,力圖恢複本來麵貌的努力,卻是做得過頭了一些。
老實說,要不是脂齋本的發現,高鶚是不會露馬腳的,清末民初的紅學家,誰不是被他結結實實地蒙在鼓裏。而且,嗣後又不知有多少狗尾續貂者,無不敗下陣來,無人能夠超越這位蘭墅先生。他續編的四十回,已和前八十回原作聯成整體,密不可分,為世所公認,誰也無法拆開。
如果說,高鶚是曹雪芹先生的最佳“拍擋”,也許比較準確。自古迄今,還沒有一個,具有這份才情和勇氣,續出這說不上天衣無縫,但也足以遮人耳目的後四十回。這也是使脂齋本發現前的所有紅學家,都受到了愚弄,一悟之後,才對後四十回這個騙局忿忿然的原因吧?
他和程偉元合作,把曹雪芹大概未寫完或寫得差不多但後半部尚散失著的《紅樓夢》,按他自己的想法,當然主要還是依據曹雪芹的原意,有增有刪,或改或動,弄出來一部半真半假的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把讀者,尤其那些紅學家,足足蒙騙了一個多世紀。直到胡適發現了脂硯齋評八十回本《石頭記》,行裏人才明白上了高鶚一個大當,喑歎居然沒有人能夠早早識破他續編的把戲。
特別是懷有潔癖的紅學家,一定要把高鶚的續書部分,從《紅樓夢》中剔抉出來,一分為二。然而,努力了半天,老百姓也就是絕大多數的讀者,硬是合二而一,把這兩部分視為一體。
紅學家們對高鶚說好話者不多。據說,圖坦卡蒙王陵發掘者之一,那位哈瓦德·卡塔博士,是一九三九年才去世的,享年六十六歲。也許,他隻是從考古學的角度,侵犯了法老的神聖,才未受到懲罰吧?那麼,高鶚隻是遺憾這部膾炙人口的書,“無全璧,無定本”,“以波斯奴見寶之幸,遂襄其役”的心情,來做這件事,所以,他得到“讀者”和“時間”這兩位文學最高評判者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