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法老的詛咒(3 / 3)

應該看到,高鶚實在是很了不起的,若無後四十回的續書,也無今日《紅樓夢》完整的輝煌。黑格爾有句名言,存在就是合理的。它存在於讀者心目中,它就是合理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雖然根據脂硯齋言之鑿鑿的提示,知道書中一些人物命運的最後結局,和高鶚續的滿不是一回事,但老百姓並不在乎那些紕漏。一出《哭林》,賺了多少癡男怨女的眼淚啊!所以,他享受這部傑作的三分之一的榮譽,是當之無愧的。

不過,脂批所提示的線索,總是使紅學家或紅學愛好者心癢難禁,於是就有了八十年代電視連續劇《紅樓夢》的實驗,這可以視作脂硯齋第一次正式出台,也無妨說是高鶚和脂硯齋主人的正麵較量。結果,高鶚被重新認識和理解,脂評卻多多少少失卻了昔日的光輝。

脂評的最好狀態,應是永遠即將揭曉的謎,留給紅學家無限遐想、思索和腦海中不必求真求全的再度創作。這種撲朔迷離的朦朧境界,虛幻畫麵,本是一種個人閱讀時的美的享受。現在,電視連續劇《紅樓夢》逐一地將虛變實,將淡化濃,將暖昧狀態明朗,將虛渺意境澄淸。於是,曾經是意境中詩意盎然的藝術再創造,成了屏幕上幹癟蒼白的實體。所以,看景不如聽景,一經落實,便麵貌全非了。

按說,脂評有毋庸置疑的權威性,脂硯齋主人直接介入曹雪芹的《紅樓夢》創作過程。改編者以為根據脂評來寫出全然一新結局,必操勝券。孰不知脂評隻是給改編者提供了線索,並未提供為表現這些線索所必須的生活細節。因為終究是二百年前發生的事情,對於改編者來說,無論怎樣努力,也太遙遠和陌生了。

但高鶚不存在這個問題,盡管他“閑且憊矣”,盡管他“心誌未灰”,盡管他寫的後四十回不“全合前文”,“有違雪芹原旨”,但不可否認,這後四十回是實實在在的生活,是和曹雪芹相距並不很遠的生活。“紅樓”非“夢”,“紅樓”乃是生活。高鶚有信心續書,他的優勢就在於他擁有生活。他比以後的任何一位續書者,比電視劇的改編者,更接近曹雪芹,他續書的時間,大約是曹雪芹死後二十八年,基本上屬於同時代人,這是別人所不能擁有的。

因此,他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窺得法老王陵內部寶藏的紅學家,幸乎不幸?罪乎不罪?也就隻有天知道了。

多少續作《紅樓夢》的人,敢在曹雪芹的人物畫廊裏,增添自己創造出來的角色?高鶚的李十兒並不比改作門子的小沙彌弱到哪裏去?他寫賈政在官場鬥爭中一無所措、一籌莫展的狼狽和那個社會的眾生相,也是有聲有色入木三分的。而改編者,在二百年後的今天,即使占有更豐富的史料,能有高鶚對那個時代的真情實感的生活體驗麼?

高鶚續書四十回,所以能與前八十回合二而一,流傳至今,除了他的才情,除了他“於雪芹蕭條之感,偶或相通”外,著實是因為他有充分駕馭生活的雄厚基礎,從春寫來,得心應手。所以,“自君之出矣”,便斷絕了後來人“奮起而補訂圓滿之”的努力,包括這次電視連續劇企圖恢複曹雪芹原意的嚐試,也未能奏效。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合璧的牢固性已不可搖撼。除了紅學家外,一般讀者從來把這兩部分看成“俱為一體,陡罰藏否,不應異同”的。絕大多數人讀《紅樓夢》並不存心挑高鶚的碴,而是求得審美意義的享受和對那個封建社會的認識。《紅樓夢》的偉大,兩者兼而有之。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講過:“(紅樓夢》方板行,續作及翻案者即奮起,各竭智巧,使之團圓,久之,乃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餘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家,人數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適於《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男女雜遝之狹邪以發泄之。”由此可見,嚐試解開《紅樓夢》之謎的我們國土上的卡那蓬公爵和卡塔博士,是早已有之的。然而,都碰了一鼻子灰。

這部按脂評線索改編的電視連續劇《紅樓夢》,自然有一探法老寶藏商膽略,也實現了某些紅學家多年的向往,但由於大悖於廣大觀眾業已鑄定的對於《紅樓夢》的看法,而毫無任何回應,甚至覺得滑稽可笑。對脂評式的結局眾說紛紜,不以為然,表明這種嚐試的碰壁,且更進一步印證了曹雪芹的預言,“誰解其中味”的“誰解”二字,還是有深意存焉!至於時下的商業大潮下的紅學,已經是生意經,是仙人跳,是不值一哂的夢囈,是荒誕不經的怪物,離真正意義的紅學,相去甚遠,不值一提了。

不過,正兒八經的紅學,什麼時候把功夫從書外,移轉到書的本身上來,也許“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說不定倒是別開生路呢!

石頭就此問過我師以為如何?若用來問我們大家,不也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