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皇帝與作家(2 / 3)

話說回來,太接近皇帝的文人,也並不太值得羨慕。好處固然很多,但風險也很大的。《韓非子·說難》裏提到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玩龍,或陪龍玩,倒很像馬戲團的馴獸師,不知什麼時候,老虎獅子獸性大發,咬你一口,抓你一把,不死也得掉層皮那樣。皇帝老子高興起來,和你唱和一首,填詞兩則;要一翻臉,輕則卷鋪蓋,重則掉腦袋,在史書上也是屢見不鮮的。

《史記·郾生陸賈傳》提到的這位文化人和劉邦的爭論。因為他“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馬上治之乎?’”劉邦這番話頗具有工農灑脫率直的本色,“老子就是大老粗,你怎麼著?”不過,他是中國曆代皇帝中最早一位寫詩的人,有點文學靈氣,他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應該說是豪放一派的。比之他的敵手項羽的“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那種悲觀色彩,確乎不同,有大家風範。所以,他隻是惱火罵兩句,也就罷了。頂多撒起野來,拿儒生的帽子當夜壺用,故意往裏麵小便,僅此而已。

可流氓無產者朱元璋,就沒這便宜了。這個當過小和尚,當過要飯花子,當過兵賊的皇帝,出身成份自是呱呱叫好,但他對於文化人的階級拒絕心理,嚴重失衡,接近變態,成了一個疑慮成性,狂虐嗜殺的暴君。哪怕是在拍他馬屁的文章中,有可能聯想到他當和尚,當兵痞者的同音字,也會馬上推出午門斬首的。中國封建社會裏,最殘忍的刑法之一,就是將犯人的皮,整張剝下來塞上草,所謂“剝皮揎草”,他是最愛采用的。所以給他當禦用文人,下場好者不多。甚至他兒子的老師,他的五經師,可稱為他的第一禦用文人宋濂,差點也被他砍了腦袋。

據明·徐禎《剪勝野聞》載洪武十年,宋學士濂,乞老歸。帝親餞之。敕其孫慎輔行。濂頓首辭,且要曰:‘臣性命未畢蓬土,請歲覲陛階。’既歸,每就帝慶稱賀如約。帝念舊,戀戀多情深。十三年,失朝,帝召其子中書舍人遂,孫殿廷禮儀司序班慎,問之,對曰:‘不幸有旦夕之憂,惟陛下哀矜其罪!’帝微使人暖之,無恙,大怒,下詔,慎獄,詔禦史,就誅濂,沒其家。

這就是潛溪先生的不是了,作為朱元璋的文學顧問,已經獲得了“開國第一文臣”的榮譽,聲名地位也到了頂尖的地步,決定“乞老歸”了,那就徹底歸吧,可他卻是個不甘寂寞的老作家,想歸又不想全歸,要求每年來覲見一次皇上,似是忠誠,實是邀寵。其實朱元璋設宴餞行,本是讓他一走了之,不再需要之意,可此公老不知趣,就是十分的無聊了。大概見了兩次,也沒有什麼油水可撈,便耍奸脫滑不去了。他忘記一個真理,凡流氓,是特別忌諱別人對他耍流氓手段的,朱元璋就是一個流氓無產者,來這一套,他會買帳?這位皇帝的特務係統,密如蛛網,連小巷酒肆裏議論他老婆腳大的小市民,都被捉將官去治罪,何況老先生沒病裝病,連病假條也拿不出來。幸好太子出麵,太後求情,宋濂的命算保住了,但謫居茂州,終於死在了半路上。他兒子宋遂,孫子宋憤,到底還是讓朱元璋給殺了。

禦用文人下場之慘者,莫過於此了。

另一位編過《唐詩別裁》、《古詩源》的沈德潛老先生,直到乾隆七年,他六十七歲時,才發達起來,老驥伏櫪,晚年生輝,這恐怕是很令一些懷才不遇的老齡作家心向往之的事情。“高宗蒞視孰視為德潛者,稱為江南老名士,授編修。出禦製詩令賡和,稱旨”從此成為乾隆的禦用文人,恩遇有加。“八年即擢中允,五遷內閣學士。乞假還葬,命不必開缺。德潛入辭,賦詩餞之。十二年命在上書房行走。是歲,上渝眾臣:‘沈德潛誠實謹厚,且憐其晚遇,是以稠疊加恩,以勵老成積學之士。’”(《清史稿》)

做禦用文人除了隨班唱和,歌功頌德,吾皇萬歲萬萬歲外,一個必須嚴格自律的準則,就是隻能有皇上的看法,萬不可以有自己的觀念。政見不可有異,要跟上形勢,在文學觀點上,也必須和皇上保持高度一致的。這位老先生由於聖眷恩渥,眾望所歸,在文壇上也是一言九鼎的領袖群倫的人物,於是多少有點忘乎所以,因此使老作家栽了個大跟頭。他編了一部《國朝詩別裁集》,乾隆一看,火冒三丈,因為在這部書裏,沈德潛居然選了錢謙益的詩,乾隆說那是個明朝降臣,怎麼能放在一書的最前麵呢?而且還選了錢名世的詩,那就更荒唐了,那是皇考雍正定性的‘名教罪人’呀!老了老了,自以為不逾不惑,其實卻是感覺錯位的老糊塗,碰了這一鳧子灰,惶恐萬分。不過還算走運,乾隆高抬貴手,放了他一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