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皇帝與作家(3 / 3)

但沒有想到,他死了以後不久四十二年,東台縣民舉人徐述夔《一柱樓集》有悖逆語,上覽集前有德潛所為傳,稱其品行文章,皆可為法,上不懌,下大學士九卿議,奪德潛贈官,罷祠削諡,仆其墓碑。(《清史稿》)死了,惱了皇上,也不饒的。如果沈德潛編選這部集子,把乾隆的詩選上大半本,而且放在開卷部分,也許這份檢舉揭發材料裏,有他的名字,也會從寬發落,不會把老先生的墓碑也給鏟平了。所以,禦用文人活著時,要察顏觀色,小心侍候,死後,還得戰戰兢兢,惶恐九泉,因為不知什麼時候,龍顏大怒,就要鞭屍戮骨的。

總的來講,禦用文人在封建社會裏,盡管吃香喝辣,但充其量隻是起個陪襯點綴、歌舞升平的作用,賞一個官當當,領一份幹餉,放一任學差,到外省去撈一票,就算皇恩浩蕩了。也就如此,前麵提到的宋濂、沈德潛,明清兩代最頂呱呱的禦用文人了,又如何呢?太史公司馬遷早看透了,文化人,皇帝的玩物,飯桌上一碟開胃小菜而已,想吃,挾一筷子,不想吃,推到一邊去,不高興,扔進泔水桶當垃圾處理,不怎麼當回事的。他在《報任安書》裏這樣評述自己:“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閑,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盡管中國的皇帝,喜歡搞一種文學獄的遊戲,動不動把作家的腦袋砍下來,對作家應該是頗不感興趣才對。但也許我們中國終究是文化古國的緣故,皇帝自己舞文弄墨想做作家,或擠進作家隊伍者,倒也不在少數,這真是一種奇特的文化現象。一方麵整作家,殺作家,收拾作家不遺餘力,一方麵在皇冠外,再弄一頂作家的桂冠,戴在自己頭上。這就是中國皇帝的真命天子觀,倘不文武齊備,怎麼能一統宇內?因此極少有以文盲自詡的統治者,當然也不是沒有。前麵提到的漢高祖,一開始很以“馬上公”為傲的,後來叔孫通給他演習禮儀,他也體會到皇帝的威嚴,從此尊儒。隨後,這位亭長衣錦還鄉,不也寫開詩了嗎!一當上皇帝,好像才氣也跟著蓬勃,藝術細胞也來得豐富了。他的詩《大風歌》也許會被禦用評論家喝彩,把他劃入豪放派詩人一族中去。如果當時成立漢朝作家協會的話,那麼第一號會員證,非他莫屬了。

曹操也是一個殺過作家的統治者,孔融是他下令殺掉的,楊修死在他的刀下,崔琰也未能逃脫一份死罪,連受刑時不屈服的神態,曹操都恨之入骨。那位新銳作家彌衡雖不是他殺的,但也因為得罪了他而送給別人去砍了頭。但他自己卻是曆代皇帝中最稱得上是作家的作家,他的才情遠遠要高於他所殺掉的幾位,那些人的作品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的“人生幾何,對酒當歌”、“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來得家喻戶曉。他終究還是有些詩人氣質,譬如花錢把女詩人蔡文姬從匈奴單於手裏贖回來;譬如詩人王粲勸劉琮降操有功,褒賞有加;譬如詩人陳琳為袁紹討操寫過批判文章,他捉住了也未殺頭,還給了一個書記官當。所以,他這些對待作家的嚴厲或寬容的舉止,隻是個人行為。而明清兩代以文化人為殘害目標的文字獄,則純屬徹頭徹尾的暴政了。

所以,親眼看到沈德潛老先生下場的曹雪芹,在文字中那副謹慎小心的精神狀態,便可知文禍之酷之怖了。

這些最愛搞文字獄的皇帝,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極無文化,如小和尚兼無賴出身的朱元璋;一種是極有文化的,如一生寫詩,總量超過《全唐詩》總和的乾隆。這好像也是個規律,若是個無文化的皇帝,對於文化和文化人,存有一種先天的排斥拒絕心理;若曾是個不第秀才出身的皇帝,必然對文化和文化人懷有瘋狂作祟的報複情結;若是個有文化的皇帝,也會產生一種對於文化和文化人的曆史疑慮。這就是曹操的兒子曹丕,中國第一位皇帝文學理論家,給後來做皇帝的人提了個醒。

他在《典論》裏提出:“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身名自傳於後。”他這麼一說,一個做皇帝的,還不知道該怎麼樣對待作家嘛?因此,在中國封建社會裏,作家的命運如何,禦用也罷,非禦用也罷,大致是可想而知的了。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似乎也是能夠理解的了。

對曹雪芹來講,這位吃夠了皇帝苦頭的大師,更唯有躲之不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