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詛咒——紅學有家,是曹雪芹絕沒想到的(2 / 3)

道光年間,有個叫孫桐生的文人,別出心裁,倡賈寶玉即明珠之子納蘭容若、賈雨村即高江村之說,大概是第一位索隱派。如果說,此前的評點諸家,如王希廉、姚燮、張新之、諸聯等,也算是紅學一派的話,還能就文論文,闡發己見,至少離書不致太遠。此風一開,小說本身隻是一個載體,琢磨的盡是文外之意,《紅樓夢》便成為拆字先生手下的俎上肉,可以隨意地大卸八塊了。接著,王夢阮、孫瓶庵、蔡元培、鄧狂言,將索隱推向極致。除了將明珠之門的文人幕客如薑宸英、嚴繩孫、陳維崧索隱成十二釵的納蘭性德家事說外,又有更邪乎的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到了蔡元培,更創康熙朝政治狀態說,《紅樓夢》成為一部反滿的民族主義作品。想像力的過分張揚,便定有違背最起碼情理的悖謬,而且還執迷不悟,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紅學至此,不堪言狀,曹雪芹肯定是欲哭無淚,惟有搖頭不迭了。

這些人,除了蔡元培先生,有其自身的輝煌外,其他索隱諸公,還真是虧了他們的索隱,附驥於這棵大樹上,才使後人在談論紅學時,偶爾提到他們的尊姓大名,否則,早湮沒無聞了。

1927年,胡適之先生發現了脂評本八十回《石頭記》後,俞平伯先生又作《紅樓夢考證》一書,予以發揚,索隱之風寢息,自傳之說倡熾,曹雪芹個人仍是個不解之謎,幾乎沒有什麼發現,即使“發現”,_些什麼,也都形跡可疑。但與曹雪芹有關的曹氏家族的資料,卷帙浩繁,如同山積。於是,自傳說的求證認知,就成為紅學研究的主流,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六十年來,雖然有派別之爭,觀點之異,門戶之見,真偽之辨,但在賈寶玉即曹雪芹,紅學即曹學的這一立足點上,大家是認同的。沸沸揚揚,大半個世紀的紅學,就被自傳派牽著鼻子,離《紅樓夢》一書,走得更遠了。

當年批評索隱派,是持自傳說的紅學家們。但他們一定把《紅樓夢》裏故事、人物,與曹氏家族的成員、史實對榫起來,不厭其煩地鉤沉史料,不無牽強地排列組合,隻言片語地引證求解,棄本逐末的鑽牛角尖,其實,也是一種索隱。雖然,從生活體驗到文學創作的實踐過程來看,自傳說比早期的索隱派,要有一點進步。但自傳說紅學家,將作家的創作簡單化理解為一位鄉村照相師的工作,實在是給我們敬重的曹雪芹大師抹黑的。

如果他隻是一個生活的記錄員的話,還有什麼偉大可言?那麼偉大的,應該是江寧織造那一家,他家恰巧發生了這些變故,而且又恰巧有那麼許多漂亮的女孩子,又恰巧有那麼多的悲歡離合,又恰巧被一個叫雪芹的曹氏子弟親身經曆,並且記在腦海裏……這種將生活和文學的關係,看成是機械反映的,不變的,照搬的,隻要按一下開關,如同寶麗來即拍即顯的關係,如此將文學創作簡單化的說法,甚至比老索隱派還不如,至少,老索隱派還承認曹雪芹有編“隱”的才華,這才使他們有索隱的可能。

六十年間,中國乃至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在從事紅學研究,恐怕是無法統計出來的。在西山腳下,賒酒啜粥的曹雪芹,想不到他自己混到填不飽肚子的地步,但卻能給後世人提供這麼多飯碗,這麼多掙稿費的機會,包括正在寫的這篇《法老的詛咒》文章的我,也在吃曹雪芹,不知這位大師在九泉下作何感想?

脂評本八十回《石頭記》的發現,這個發現過程,至今諱莫如深。但這個發現給紅學研究注入了活力,脂硯齋、畸笏叟、梅溪、棠村、立鬆軒、鬆齋等人的批語,像圖坦卡蒙王陵墓穴之門,出現了一絲縫隙那樣,似乎看到了《紅樓夢》這座寶庫大門,馬上就要打開了。

新紅學家在掃清索隱派的望風撲影、牽強附會的政治化解析,把《紅樓夢》與納蘭性德、清世祖、康熙帝劃清界限,歧途知返,對讀者是起到了好的作用。但他們對已經在市場上流通,並已被廣大讀者認可的一百二十回程偉元、高鶚版本,去偽存真,力圖恢複本來麵貌的努力,卻是做得過頭了一些。

老實說,要不是脂硯齋本的發現,高鶚是不會露馬腳的,清末民初的紅學家,誰不是被他結結實實地蒙在鼓裏。而且,嗣後又不知有多少狗尾續貂者,無不敗下陣來,沒有一個人能夠超越這位蘭墅先生。他續編的四十回,已和前八十回原作聯成整體,密不可分,為世所公認,誰也無法拆開。

如果說,高鶚是曹雪芹先生的最佳“拍檔”,也許比較準確。自古迄今,除他以外,誰能具有他的這份才情和勇氣,續出這說不上天衣無縫,但也足以遮人耳目的後四十回呢?這也是使脂硯齋本發現前的所有紅學家,都受到了愚弄,一悟之後,才對後四十回這個騙局憤憤然吧?

因為他和程偉元合作,把曹雪芹大概未寫完,或寫到差不多,但後半部尚散失著的《紅樓夢》,按他自己的想法,或許按曹雪芹的原意,有增有刪,或改或動,弄出來一部半真半假的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可把讀者,尤其那些紅學家,足足蒙騙了一個多世紀。直到胡適發現了脂硯齋評八十回本《石頭記》,行裏人才明白上了高鶚一個大當,因為居然沒有人能夠早早識破他續編的把戲。

於是,那些懷有潔癖的紅學家,一定要把高鶚的續書部分,從《紅樓夢》中剔抉出來,一分為二。然而,努力了半天,老百姓,也就是絕大多數的讀者,硬是合二而一,把這兩部分視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