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地說,精確的審美趣味在於能在許多毛病中發現出一點美,和在許多美點中發現出一點毛病的那種敏捷的感覺。

《趣味》

幸福是由若幹快樂感覺構成的一種抽象概念。柏拉圖,本是寫作長於思考的人,臆想了一種範型世界—即本原世界,臆想了一些關於美、善、秩序、正義等等的觀念,一若世間真有一些世人名之為秩序、善、美、正義的永恒不滅的東西,而我們在塵世所麵臨的正義、美、善都是根據這ft觀念而來的不完善的摹本。

《善》

哲學家曾經探討至善,有如化學家尋求點金石一樣;但是並沒有至善,也就好像並沒有什麼至上的方形,至上的紫紅一樣;有紫紅色、有方形,但是根本沒有名為紫紅和方形的一般的東西。這種空想式的推論傷害著哲學已年深日久了。

《善)

動物對於發揮它們必須發揮的機能感到快樂。人們想象著幸福必然是接連不斷的快樂;其實這樣無休止的快樂跟我們身體各部器官、跟我們的目的並不相容。飲食固然有極大樂趣,兩性的結合快樂更大,但是人倘若老是吃個不停或經常貪戀情歡,他的器官顯然必定支持不住;而且更顯然必定不能滿足生命的目的,在這種情況下人類必會亡於歡樂。

《善》

無止無休地尋歡逐樂,依然是一場空夢。受孕懷胎的婦女必須分娩,這是一場痛苦;男人須劈柴裂石,也並不舒月反。

《善》

如若把生活中散見的若幹快樂稱為幸福,幸福果然是有的;如若說隻有久歡長樂或一連串持續而多變的愉快感覺才叫做幸福,這種幸福在這個地球上是沒有的:請到別處去尋找吧。

《善》

要是把人的境遇,如財富、權勢、聲望之類,叫做幸福,也同樣是誤解。有的燒炭匠比有的國王更幸福。若有人問克倫威爾是在做英國護國官時高興還是在青年時代出人酒館時快樂,他想必會回答說在他專政時期並不曾心情愉快過。有多少容顏醜陋的女市民卻比海倫和克婁巴特拉更稱心如意啊!

《善》

但是這裏要稍加注意:就是我們如若說:可能是某人比某人更幸福,可能是一個年輕騾夫比查理·昆特生活更優越得多,可能是一個女帽商比一位公主更稱心如意,我們卻要注意“可能”兩個字。一個身體健康的騾夫比那位被風濕病折磨著的查理·昆特更愉快這是極明顯的事;但是也很可能是這位架著拐的查理·昆特,回憶當年曾囚禁過一位法國國王和一位教皇,心裏感到得意,也很可能是查理·昆特的命運無論如何也比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騾夫更好。

《善》

當然隻有洞察人心的一位神靈,隻有上帝才能斷定什麼人最幸福。一個人隻有在一個場合才能肯定說他當前的情況比他鄰居好或壞,就是在敵對的場合跟戰勝之際。

《善》

我假設阿基米德跟他的情人夜晚有個約會,而諾門塔努斯也在同時跟這個女人有約會。阿基米德到了她家門口,吃了閉門羹;人家卻接待了他的情敵,讓他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席間這個人還不免把阿基米德嘲笑了一番,然後又跟阿基米德的情人尋歡取樂;這時阿基米德卻流浪街頭,飽受風吹、雨淋和雹子打。諾門塔努斯這時的確有權說:“今天晚上,我比阿基米德更幸福,我比他快樂,”但是他還得補充一句:“設若阿基米德僅僅是由於沒有吃上一頓好飯、遭受一位美人輕視和欺騙,被他情敵取而代之而苦惱,僅僅是由於雨水、冰雹和寒冷而苦惱,”因為倘若這位流浪街頭的哲學家心裏尋思著,以為不拘是一個娟婦,還是雨水,都不應該擾亂他的心靈,倘若他正在思考一個美妙的問題,倘若他發現了圓柱體和球體的比例,他便能感受一種快樂,比諾門塔努斯的快樂高出100倍。

《善》

隻有在當前的快樂和痛苦中,其餘一切都不考慮,才能比較兩個人的命運。跟他情人尋歡取樂的人當時無疑是比他那位被人輕視而唉聲歎氣的情敵更幸福。一個身體健康的人吃一隻上品竹雞的時候當然比一個腹腸絞痛的人舒服;但是超出這個範圍就沒準兒了;不能把一個人的生存跟另外一個人的相比;根本就沒有稱量欲望和感覺的天平。

《善》

幸福是罕見的。至善在這個世界豈不是可以視為頂大的空想嗎?希臘哲學家們對於這個問題照例爭論得很久。親愛的讀者,您豈不以為是看見乞丐們議論著點金石嗎?

《善》

至善!這是什麼字眼!簡直等於問什麼是至藍,或至味、至行、至讀等等。

每人各行其善,而且是盡量按照他自己的做法行事,姑息自己。

卡斯托要馬,波呂克斯要戰士。

怎樣調合這麼多不同嗜好,這麼多不同脾氣?

善莫大於其力足以使您忘懷一切的賞心樂事,猶如惡莫大於使我們完全失去感覺的東西。這就是人性的兩個極端,而二者又都是轉瞬即逝的。

既沒有極端快樂也沒有極端痛苦能夠延長一生的:至善與至惡都是些空想。

《善》

克蘭托給我們說過一個美麗的寓言:他讓“財富”、“快樂”、“健康”、“德行”都參加奧林匹亞賽會;每人都要求得到蘋果。“財富”說:“我就是至善,因為用我可以買到一切好處。”“快樂”說:“蘋果應該是我的,因為人人要求財富都是為了我。”“健康”卻堅信沒有它就毫無快樂可言,那財富也就成了無用之物了。“德行”終於表示它在三者之上,因為有了金子、快樂和健康,若是行為不端還是會陷入十分苦惱的境地。“德行”便得了蘋果。

《善》

倘若克蘭托說至善兼備道德、健康、財富、快樂四個對手的品德,就更顯得妙了。但是這段寓言卻絲毫沒有解決至善這個問題。德行不是一種善,而是一種義務;它是另外一類的品德,是高一級的。德行跟痛苦或快感毫不相幹。高行馨德之士,害了膽石病和風濕骨痛之疾,孑身載獨,舉目無親,既缺衣又少食,更被心寬體胖、荒淫無度的暴君折磨壓製,可算是不幸之極了;而無恥的害人蟲卻在牙床上撫弄著新歡,倒很幸福。您可以說這位橫遭迫害的賢人比那個無恥的暴君更好;您可以說您敬愛前者而厭惡後者;但是您可不得不承認賢人幽於縹繼,也是要憤怒的。倘若賢人不同意這一點,他就是在欺騙您,便是一個賣狗皮膏藥的。

《善》

這是一個頂難而又頂重要的問題,關係到全部人生。更其重要的是對症下藥,卻又根本無藥可用,我們也隻好苦思冥想,探究罪惡的根源。從瑣羅亞斯德起,人們就在爭論罪惡根源問題,而且看樣子,在瑣羅亞斯德以前就有人爭論了。也就是為了解釋善惡混淆,才有人想象出兩個本源來:一個是創造光明的奧爾穆茲,一個是創造黑暗的阿裏曼:又幻想出潘多拉的盒子、朱庇特的兩隻酒桶a、夏娃吃的那個蘋果,以及其它許多故事來。第一個辯證法專家,著名的培爾(並非是第一個哲學家),曾相當明白指出,信仰善良而公正的唯一上帝的基督徒對於承認有善惡二神的摩尼教派所持異議多麼難答辯。

《善》

摩尼教派的學說,雖然是很古老,但並不因而更合理。必得確立若幹幾何學式的預備定理才談得到提出這一定理:“有兩個必然的實在,二者全是至高無上的、二者又都是無限的,二者權能相等,相互鬥爭,最後達成協議,要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一個廣施義舉,一個無惡不作”。摩尼教徒用這樣一種假說來解釋善惡的因由是解釋不通的;用普羅米修斯的傳說倒還可以解釋得更圓滿一點。但是用以說明事物存在理由的一切假說,若非建立在確切的原則的基礎上,一律應該摒棄。

《善》

基督教神學家們(姑且不談能令人相信一切的神啟)對於善惡的起源解釋得也並不比瑣羅亞斯德派更妙。

《善》

基督教神學家一旦談到上帝是一位慈父,上帝是一位公正的國王;他們一旦把無限觀念加到他們所認識的那種人類的愛,人類的善良和正義上去,立即會陷人最可怕的矛盾裏。既然這位主宰是我們所知道的最公正的,既然這位父親對於他的子女恩愛備至,既然這位神,權能無限,曾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怎麼竟然在不久之後又讓一個狡猾的動物誘惑了人呢?怎麼又竟然讓人屈服呢?怎麼竟然會讓他所創造成永生的人喪生呢?怎麼竟然會讓人類的後裔災難重重罪惡累累呢?還別提一種看來似乎與我們微弱的理性更抵觸的矛盾了。上帝怎麼竟然跟著又以他的獨生子的死亡來贖買人類呢?或者不如說上帝既然自己創造了人而又為人而死,怎麼竟然會使他自己為之捐軀的差不多全人類都遭受永久的可怕折磨呢?若僅從哲學方麵來看(而不借助於信仰),這一學說誠然是駭人聽聞、醜惡可憎的。學說或是把上帝說得很壞,而且無限地狡猾,竟然創造了能夠思維的生靈而又令人永遭不幸;或者把上帝說成無能,甚至極愚蠢,既不能預見也不能防止他所創造的生靈遭受種種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