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忠義,原來隻是演戲
我這人沒有別的炫耀資本,但就人品來說,卻在三輔少年中廣為流傳,很有口碑。我結交朋友從來不計較什麼家世長相,尤其是那些落難的漢子,隻要我能做到,我絕不會吝惜一切給予幫助。我喜歡雪中送炭,討厭錦上添花。那是由於我自己的經曆使我一直對苦難記憶猶新,當年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人幫我。所以,我要幫助那些最渴望幫助的人,隻有這樣,那些人渡過難關之後才會對你銘記不忘。事實證明我應該這麼做,後來我就是在一次次的助人中積累了人情,這些人情我用得不多,但是萬一哪天我碰到麻煩,這些人都可能會對我進行回報。人同此心,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我對那次在太原的遇救一直耿耿於懷,如果說我現在家財巨萬,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話,獨獨有這麼一個恩人沒有報答,給我帶來一些遺憾,現在這個遺憾終於可以彌補了。
我隻遠遠地看了呂仲一眼,就知道他處境悲慘,當即緊跑幾步,伏在他的身前,道:“恩人在上,受萭章一拜。”說著我磕頭如搗蒜,樓板也震得咚咚作響。
呂仲也趕忙跪下,攙扶我起來,笑道:“果然是萭兄,居然住這麼大的屋子,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我把他拉到一邊,指著萭欣介紹說:“這位是舍妹,名叫萭欣,剛才聽說恩人來了,非常高興,一定要親眼一見,快給恩人當麵拜謝。”
萭欣舉起一杯酒,伏席拜道:“多謝恩人,屢次聽家兄提起,今日終於有緣得見,欣謹以此杯酒為恩人壽,祝恩人身體康健,福祿無極。”
看見妹妹,呂仲疙疙瘩瘩的臉上如鐵花怒放,道:“不必客氣,小事一樁,誰在外不會碰到點兒小災小難,難得是兄終於富貴了。”
我吩咐家仆:“趕快殺豬宰羊,我要好好犒勞恩人。”
我把呂仲請到幾案前,他見了幾案上的食物,登時兩眼放光,兩隻手掌不停地搓動,我才發現,像陳湯一樣,他左手的手掌也丟了兩個手指。我心裏咯噔一下,知道他以前的確可能做過殺人越貨的事情。但很快我又釋然了,不管他以前做過什麼,至少其中有一件是救了我的性命。這是我必須報答他的理由,否則我就是不積陰德,一定會遭天譴。我遞給他一雙玉箸,道:“酒菜我已經吩咐下去了,呂兄如果不嫌棄,先以這點小菜充饑罷。”
呂仲張開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氣啦。”
還沒等我回答,他已經閃電般從我手中搶過了筷子,同樣閃電般叉住了漆盤中一隻肥肥的豬蹄,再次閃電般往自己嘴裏送去。接著我就聽見咯吱咯吱的咀嚼聲,他像一隻饑餓的猛獸,旋即,他麵前的案上屍骨堆積如山。我看了看妹妹,她低首含笑不語,大概也被他的吃相逗樂了。
許久,呂仲終於從案上抬起頭來,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個月沒吃飽飯,讓你們見笑了。”
我安慰道:“恩人不必客氣,既然來了我家,就要把它當成自己的家。我很想知道,這些年來,恩人過得怎麼樣?我也曾經派人去找過恩人,不料聽說恩人去……”我說到這裏,才發現說漏了嘴,難道我能說他嘯聚山林造反去了嗎?
他遲疑了半晌沒有說話,突然像下了決心似的,道:“不瞞萭兄說,自從那次一別,我因為一點兒小事,得罪了鐵官作室的小吏,遭到他謾罵侮辱,一時不忿失手將他殺了。”
萭欣“啊”了一聲,顯得有些驚惶。呂仲望了她一眼,道:“大丈夫敢做敢承認,反正不會連累你們。再說我是聽說新皇帝即位,大赦天下,才敢出來的。即便我現在出去,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縣廷重新書寫名數,所以你們放心,你們絕不會有收留罪犯的嫌疑。”
我忙道:“恩人多心了,舍妹一向膽小,突然聽到恩人的話未免驚訝。其實恩人失手殺人,也是無心之失,我們都很同情。再說即使恩人犯了死罪,我就算散盡家產,也絕對不會出賣恩人,這點恩人大可放心。”
呂仲點了點頭:“萭兄,我相信你。我當初救你,就看出兄並不是凡人,我這個人雖然粗鄙,也不識字,但是相人卻有一套。凡是我親眼相過並認可的人,就一定錯不了,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一會兒,家廚把一隻熱氣騰騰的烤全羊送了上來,呂仲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它牽引了過去。我笑了笑,道:“請恩人嚐嚐關中烤羊的味道,和你們關東相比如何?”
家仆給他遞過刀匕,呂仲接過,也不客氣,一刀切下一隻後腿,就往嘴裏送去。
這一頓酒不知喝了多長時間,隻看見天色漸漸暗了。我命令家仆把呂仲帶去洗沐,換新衣服,讓他好好休息。他也醉眼惺忪,兩臂被家仆抬著出去了,肚子撐得連話也不願說,隻用目光向我告別。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閉門謝客,天天和呂仲在家花天酒地,經過我一段時間的美食侍候,原本困頓的呂仲逐漸精神健旺,恢複了元氣。有一天,我注意到他竟然對我家的幾個婢女投去異樣的眼光,我懷疑他開始想女人了。這也難怪,食色,性也,兩者本來就像同產兄弟。既然衣食無憂,情欲按捺不住跳出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於是在這天晚上,我悄悄把一個稍有姿色的婢女叫到我的房間,命令她去給呂仲陪寢。那婢女開始以為我對她有意思,滿麵喜色,含羞斂眉地跪在床前。及至聽到我的命令,大驚失色,當即把頭伏在地上,連連哀求,希望我不要這麼殘忍。
我有些惱怒了,問道:“呂仲是我的恩人,你去給他陪寢,隻要好好侍候,也許他將來就娶你為妻也未可知。我不妨告訴你,我很快會把自己家產的一半分贈給他,如果你做了他的妻子,馬上就成為富甲一方的主母了。對你來說,難道這不算喜從天降嗎?”
那婢女哭了:“雖然如此,隻怨婢子命薄,不配享受這樣的富貴,求主君好歹把這件美事讓給別的姊妹罷。”
雖然是一家之主,然而多年來,我對家仆婢女都抱著寬厚的態度,所以他們有時也會對我的命令討價還價,一般隻要不太過分,我都一笑置之。現在這位婢女顯然就是這樣,這都是我平時治家不嚴的後果,霎時間我想大發脾氣,強令她去陪寢,但是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實在楚楚可憐,又有些不忍心。我歎了一口氣,道:“難道呂兄就這麼怕人麼?他又不是鬼。”
“呂公誠然不是鬼……可是……婢子私下以……為,鬼到底……可能是……假的,而……他……是實實在在的。”她仍舊哭泣道,語句也不連貫。
我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好吧,下去下去,你這人果然沒福。”
她馬上爬起來,抬起袖子橫七豎八地擦擦眼淚,千恩萬謝地走了。
我一個人焦躁地在屋裏來回走動,心下思忖,家裏其他婢女都長得很一般,拿不出手。不如明天一早去旗亭市場看看,碰上運氣好,或許可以花重金買到兩個有點姿色的,到時再送給呂仲不遲。我這樣想著,又回到堂上,呂仲正在那裏撫弄我的長劍,看見我,又把長劍放下,神色有些靦腆地說:“萭兄,回來啦。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我好像聽見有哭聲。”
我強笑道:“沒什麼,有個婢女不聽話,我訓斥了幾句,把她訓哭了。”
呂仲“哦”了一聲,道:“萭兄果然是個好人,家裏的婢仆竟然臉皮薄得像竹膜,罵得兩句就流麻油,可見她們平時都很自覺啊。”
我敷衍道:“哪裏哪裏。”
我腦中繼續考慮別的事,一時忘記了跟他寒暄。雙方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有些囁嚅地說:“有一件事,想問問萭兄,又怕萭兄笑話我。”
我說:“恩人有什麼話盡管問,千萬不要客氣。”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也沒有什麼,我是想說,你妹妹長得挺好看的,性格也很好,是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好女子。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我心裏陡然一驚,他說這個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難道他竟然看上了我妹妹,想打她的主意?
我說:“恩人過獎了,其實舍妹挺頑劣的,以前行事風風火火,我的那幫朋友都有點怕她。隻是最近才稍微改了一點兒。何況在恩人麵前,她的脾氣自然也會有所收斂。”我心裏有點矛盾,不知道怎麼措辭才好。
“不會不會,我覺得她很天真,很好看。”他急忙說,臉色竟然紅了。
天,我可能真沒有猜錯,這可怎麼辦?雖然我對他感恩戴德,但實話實說,他長得也確實有礙觀瞻,我究竟不想把妹妹送給他報恩。何況連我身邊的婢女都對他膽戰心驚,妹妹怎麼可能接受。我沉默了,絞盡腦汁想著怎麼引轉話題。
他卻開始擺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態了:“萭兄,我想令妹還沒有許配人家罷?”
無法回避了,我急中生智:“雖然還沒成婚,但是她的心已經交給了我的好友陳湯,真是拿她沒有辦法。”我雙手一攤,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呂仲的臉色頓時顯得非常失望:“哦,原來如此,那太……”他沉默了一下,又突然問道:“對了,萭兄你剛才說什麼?陳湯,那是什麼人。”
“陳湯是我的一個朋友,是朝廷的富平侯張勃介紹來的,他去年曾在我家裏住了半年,這人才華橫溢,我妹妹和他相處之間,不由得對他極其愛慕。”我娓娓道來。
他失望的臉突然又變得非常興奮:“難道,難道這麼巧,你說的富平侯張勃,是不是長著一副宦者的臉孔,下巴上一根胡須也不長的!”
我有些驚奇:“恩人難道也見過張侯麼?”
他抓了抓頭,道:“曾經有緣碰到過,你說的這位陳兄,是不是山陽郡瑕丘縣人,字子公,長得比較俊美,身材也很壯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