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靠山沒了,遭人陷害成死囚
自從知道了呂仲的往事之後,我比較擔心張勃見到呂仲,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在這長安城中,張勃要殺掉呂仲,就像踩死一隻螞蟻。所以,每次聽見門外有人拜訪,我都緊張得不行,叫呂仲趕快回避。還好,張勃一直沒有再來。
不知不覺新年過去已久,春天都來了,正是鶯飛草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該去夕陰街的富平侯府第拜訪一下張勃,因為我聽說他新年過後,身體一直不大舒服。他以前對我不錯,我不能裝傻。
見到張勃的時候,他正坐在堂上低頭看著一編竹簡,聽見我的腳步聲,才抬起頭來,臉上堆滿了笑容,說:“一直聽說萭子夏不肯謁見王侯,今天枉駕光臨,勃實在有幸啊。”他看上去確實精神大不如前,臉色比往常黯淡了許多。
我趕忙伏地道:“聽說君侯身體有點小恙,所以特來看望。至於不肯謁見王侯,實在是抬舉章了,章隻不過不願意人家說我趨炎附勢而已。這也是章的一點兒可鄙的愛慕虛名之心,讓君侯見笑了。”
張勃笑道:“不管怎麼樣,你來我家,實在非常難得。今天要陪我痛飲,才能放你。”說著他吩咐身邊的家仆道:“趕快擺酒上來,我要和萭子夏痛飲。”
家仆遲疑道:“君侯不是說自從去秋以來,飲酒之後就覺腹痛胸懣嗎?為此君侯都戒酒三個月了,我看今天還是不要開戒了罷?”
聽家仆這麼說,我也趕忙勸道:“原來君侯已經戒酒,還是保養玉體要緊。等身體康複,章一定獻上家藏陳釀,為君侯祝壽。”
張勃尷尬地說:“今天高興,就讓我盡興一回。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高興嗎?”說著他揚了揚手中的竹簡。
“不知道,望君侯和章同樂。”我略微有些失望,我還以為張勃是為了我的拜訪而欣喜,畢竟我從沒有來過張勃的府第,即使是他屢次到我家去,我都沒有按照應有的禮節回拜,理由就是我要保持不謁王侯的虛名。張勃應該對我的第一次來訪感到欣喜的,可現在……
“實話說吧,我終於為陳湯辦成了一件事。”他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好像如釋重負。
陳湯,又是陳湯。看來在張勃眼裏,陳湯的確非常重要。我以前不知道陳湯救他的細節,直到我聽呂仲描述之後,才發現陳湯輕浮性格下麵的堅忍,他寧願丟掉自己的兩根手指去為將來下注,要是換了我,可能做不到。還好,陳湯這次賭贏了,他碰到了這麼善良的一位列侯。
“哦,什麼事?”我問道,“其實上次陳子公當上太官獻食丞,君侯就算出了大力了。”
張勃搖了搖頭:“不然。上次主要是子公自己的才能,如果他不能在十天內記熟幾種藥典,誰又能幫得了他?但是這次,我總算可以獨攬功勞了。”
看他那麼得意,我知道,如果不讓他把這分得意發泄出來,他的病情沒準會加重。於是我恭敬地說:“願聞其詳。”當然,我也的確對陳湯的事感興趣,不是因為他本人惹我感興趣,而是最近一年來,我身邊的人都鬼使神差地和他有或多或少的瓜葛,尤其是突然冒出來的呂仲。我簡直不好意思用“巧合”兩個字來搪塞。
張勃仰起頭,感歎地說:“是這樣的,今上即位才四個多月,三個月前,他下了一道詔書,要列侯們為大漢朝廷舉薦人才,我趕忙把陳湯舉薦上去,希望能把陳湯選拔為‘秀才’,今天剛接到文書,我的奏章被批複了。你看看,今上還嘉獎我呢。”
他的家仆會意地把幾案上的那編竹簡遞給我,我看到奏書的末尾果然有今上的禦筆朱批:“君心在朝廷,朕胡不喜?所薦山陽陳湯,可應秀才,俟太常試畢,即可列為郎選。”
“列為郎選”,說明陳湯從此可以升為郎官,郎官中最高的中郎和議郎,秩級為六百石,如果現在秩級為二百石太官獻食丞的陳湯能選拔為郎官,顯然就是大大的升遷。更重要的是,當郎官是晉升更高職位的階梯,多少列侯子弟都是從郎官出身,最後當上太守九卿的。怪不得張勃這麼高興。
“唉,子公真是命好,有君侯這樣的好人關照他。”我奉承道。
這時候府中的侍者已經將酒食擺了上來,張侯道:“來,我們邊飲邊談。子公在宮中侍奉皇帝,不能隨便出來,否則今天就叫人把他喚過來了。怎麼樣,你們也有很長時間不見了吧?”
我道:“去年還見過幾次,新春以來,一直沒有他的音信,想是宮中事繁,沒有閑暇出來吧。”
張勃點點頭:“也許。”
我們正說著話,感覺斜照進廳堂的日頭漸漸溜走了,時辰已經近了日中時分。忽然家仆又趨上堂來,在張勃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張勃帶笑的灰暗臉上突然變動顏色,他伸手在自己的腦袋上拍了一下,道:“唉,我真是老糊塗了。”
他看著我,解釋道:“前段時間左馮翊王翁季約我今天去他家飲宴,說是慶祝他孫子的周歲,我近幾天身體有點小恙,加上一直忙於子公的事,竟然把這事忘了。現在他派了兒子來迎接我,我真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他又對著家仆說:“你先去把王府君的公子請進來,我當麵跟他請罪。”
家仆點點頭,躬身下堂而去。
在等待的間隙,張勃道:“這位左馮翊王公,曾是子公的父母官,當過山陽郡瑕丘縣的縣長,因為積勞升遷,除為左馮翊。說來也巧,前年我去關東遊曆,在途中正好碰到他來關中上任。”
我口中應和道:“哦,由小縣縣長一下子升任左馮翊,此乃超遷,這位王公一定有什麼過人的才幹罷。”
張勃的臉色突然有些古怪,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這位王公在左馮翊任上,據說去年的考績還不錯,現在已經歲滿,轉為正任了。”
我正想說什麼,這時家仆已經帶著一位青年人走上堂來。
我一見到這位青年,就感覺有點麵熟,該不是在哪見過吧?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他中等個頭,臉色還比較白皙,但是下巴很古怪。張勃是南向坐的,我東向坐,他伏地向張侯施禮的時候,我正好看到他的臉部側影,下頜骨陡然凸出一塊,使得他的嘴巴上麵毫無遮擋,真讓人懷疑如果碰上雨天,他嘴裏會不會積滿雨水。他鄭重地對張侯行了拜手禮,說:“君侯,家父今,天早晨,雞鳴時,就起來了。吩咐侍,者準,備酒食,恭候,君侯大,駕。”
他艱難地說完這番話,咽了一口唾沫。我腦中突然雪亮,這個人不就是呂仲跟我提過的那位井研亭碰到的結巴嗎?原來他父親就是左馮翊王翁季,而王翁季竟然和張侯是在井研亭認識的,難怪剛才張侯提到他們時有點閃爍其詞。
張侯這會兒捂著右腹,皺眉道:“實在抱歉,近來賤體有恙,一般不大出門,竟然忘了此事,死罪死罪。如果肯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我們現在立刻駕車出發如何?另外,我這裏還有一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市萭子夏,希望能允許我和他一起去。”
結巴馬上道:“君侯,不要客,氣,玉,體不安,想來是思慮鬱積,出去,走走,會好的。”他又轉臉向著我,深深一揖,道:“柳市,萭子夏,大名,如雷貫,耳,希望能,屈尊,同去。”
本來我有點不悅,張侯竟然擅自做主,要帶我去王翁季家,但看到麵前這位憨厚的結巴如此誠懇,心裏也就釋然了。何況,剛才的發現讓我生起了好奇之心,他父親,那位王翁季顯然就是在井研亭被嚇得要死的大官了,我得去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尤其是這位結巴的妻子,竟然讓呂仲那麼饞涎欲滴,我尤其想見一見,雖然不一定見得到。
王翁季家也在夕陰街,離張侯的家並不是很遠,馬車一陣疾馳,很快就到了。這個宅子比張侯家可差得遠了,世家究竟是世家,像王翁季這樣靠著積勞勉強當上中二千石的人,要趕上張侯家的派頭,起碼還得往下傳好幾代。可是如果王翁季就隻有那麼一個結巴兒子的話,恐怕傳下去的希望實在很小。我看著他憨厚的麵孔,不禁為他惋惜。
院子裏果然很熱鬧,透過院子左邊的側門,我遙遙看見邊院裏有許多侍女蹲在井台上洗涮各種蔬菜和魚肉。麵前中庭的左側,則已擺上了一排木架,掛著大小不一的石磬。看見張侯到來,一個頭發花白,帶著三梁冠的老者急忙下堂,對張侯深施一禮,笑道:“張侯枉駕蒞臨,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張侯也笑著還禮,接著向他介紹我。但是他聽了我的名字,麵色似乎有些不悅,不過仍是客氣地招呼:“原來就是以遊俠仗義聞名的柳市子夏,失敬失敬。”看來他是不很喜歡我這種地痞流氓的。
我猜想張侯之所以強行抑製住身體的不適,特意趕赴王翁季家,一方麵是帶著不能失信的態度,另一方麵也是想跟王翁季談談陳湯的事。果然,酒過三巡,他命令停止奏樂,對王翁季說:“今天有一件喜事,要和府君共享。”
王翁季饒有興趣地說:“哦,君侯有什麼喜事?”
張侯悠然笑道:“我舉薦陳湯的奏書已經被皇帝陛下批複了,很快他就可以選拔為郎官。”
王翁季一愣,看出來他並不感到驚喜,但他仍強笑道:“陳湯真是好命,有君侯這樣的貴人一直照顧他。希望翁季有朝一日也能有幸讓犬子列為郎選,那我死也可以瞑目了。”
要是我事先沒有猜出那個結巴的身份,肯定會對他們的問答莫名其妙。既然猜出了,我能推測王翁季是忌妒,其實他又何必這樣忌妒呢?人家陳湯好歹救過你兒子的命以及你兒媳的貞潔,為此人家還付出了丟掉兩根手指的代價,你就不該為人家高興高興嗎?況且你的兒子說話結巴,又怎麼能進宮侍候皇帝?若是被皇帝看到他鱷魚般碩大的下頜骨,說不定反而會心裏鬱悶呢。
張侯道:“令郎秉性忠厚,思維縝密,正是做郎官的良選,以足下的秩級,碰上下一輪選拔,一定可以依靠庇蔭而達成所願的。”
“那就多謝君侯的吉言了。”王翁季頓時露出真誠的喜色。
說話的間隙,張侯突然想起什麼,道:“對了,令孫呢,怎麼不抱出來見見,不要光顧我們吃喝,忘了主要的事情。”
王翁季道:“難得張侯還記著這些小事,快去抱小孫孫出來,讓張侯看看。”
侍者答應了一聲,一會兒,一個青年婦人抱著一個孩子從堂上冉冉走下來,她身後還跟著兩個女仆。這個青年婦人麵目憂傷,但是的確端莊清麗,看到她,我立刻肯定她就是在井研亭把呂仲迷得七顛八倒的女子了。
我呆呆地看著那女子走到張侯麵前,伏席拜手,道:“張侯萬壽無疆,好久不見了。”
張侯按住腹部,笑道:“免禮。”說著又把按住腹部的手張開來:“來,讓我看看令郎的模樣。”
那婦人把孩子抱上前去,張侯喜笑顏開地看著小手亂抓、眉清目秀的孩子,道:“令郎取了什麼名字?我應該送他一點禮物才行。”
一旁的結巴插嘴道:“他大父,給他,取了,叫充,國。”
張侯道:“充國,好名字。我大漢營平侯趙充國因為不世的功業,天子將其圖畫於未央宮殿牆上,和當年大司馬大將軍霍光一起列為十一名臣。希望王氏的充國,將來也能效法營平侯,立功封侯,為天子股肱之臣。”
坐在他對麵的王翁季臉上樂開了花,道:“多謝張侯吉言,我王家世代都會忠心耿耿輔佐漢室,死而後已的。”
我感覺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那裏,王翁季對我愛理不理的,倒是他那個結巴兒子挺熱情,怕冷落我,時不時跟我搭訕兩句,可惜他說話太不利索,任何一句囫圇的話都被他說得千瘡百孔,有時我看見他巨大的下頜吃力地張合,就很有一些憐憫,想把他說了一半的話給補充完,然後問他一句:“你想說的是不是這樣?”他肯定會極度讚同我的話,因為的確,我在心裏屢屢把他下麵的話猜中了。
宴會可以說非常無聊,張勃之所以帶我來,可能是為了踐諾,又不好意思徑直把我扔下罷。他在席上也的確跟王翁季大讚我的優點,可是王翁季顯然無動於衷,頂多是客氣地應付兩句。好不容易熬到宴會結束,我心裏陡然一鬆。
回家之後,我把陳湯的事告訴妹妹,她也很高興,但眉目間仍有一絲悵惘。我本來想建議是否去拜訪陳湯,或者邀請陳湯來家裏做客,但轉而一想,似乎也沒有多大必要,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麵的日子我比較忙,擇了一個吉日,我和呂仲去了長安縣廷,跟長安令說,我要把家產的一半贈送給呂仲。長安令感到非常驚訝,對我盤問了將近一個時辰,想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慷慨。我把當初呂仲對我的救命之恩說了三遍,當然也編了一些鬼話,主要是隱瞞了呂仲以前的身份和經曆。我在長安還算小有令名,最後長安令命令戶曹的官吏給我辦了家產轉讓文書,我借著喜慶的名義也順勢送了長安令兩萬錢,相當於他三個多月的薪俸,於是一切都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