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陳湯的選擇:要兄弟?還是要前途?(1 / 3)

第十章 陳湯的選擇:要兄弟?還是要前途?

我喜出望外,那聲音無疑是陳湯。

套在脖子上的弓弦鬆了一下,隨即又勒緊了,我繼續感到窒息,舌頭不由自主地吐了出來。腦子裏一片混沌,但仍隱隱約約聽到陳湯在大喊:“再不鬆手,我一定發箭,我說到做到。”

萭章激動地大吼道:“你他媽的想射就射,你這個狂夫。”

又是“嗡”的一聲,我脖子上的弓弦又鬆了,我像魚回到了水裏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氣。萭章氣急敗壞地慘叫:“你他媽的真射我?該死的豎子,你都忘了我們是為什麼搞得家破人亡的了?”

我看見萭章握弓弦的左臂和右腿各中了一箭,陳湯這豎子發箭的速度真快,眨眼之間已經射了兩箭。另一個蒙麵漢子見狀,拔腿往那堵矮牆旁奔去,大概想去拿放在那裏的武器。但是他剛剛跑了兩步,又聽得“嗡”的一聲,他的大腿中箭,向前急衝的力量突然失去支撐,讓他的身軀控製不住平衡,翻了個跟頭,重重向前摔倒,碩大的頭顱撞在泥土地上,震得塵土飛揚。聽那聲音,我能推測出他摔傷的程度。

陳湯端平弓弩,一邊對著萭章,一邊朝那瘸腿蒙麵漢子走去。他蹲下來,一把扯掉瘸腿漢子臉上的黑布,臉上又露出驚訝的神色:“是你。”

那瘸腿漢子滿臉是烏青和血紅,破口大罵道:“他媽的陳湯你這豎子,當初要不是子夏兄收留你,你他媽的隻能沿街乞討;要不是子夏兄救你,也不會弄得家破人亡,現在你他媽的就這樣來報答?”

說實話我也挺不理解陳湯的,我很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是陳湯沒有我這麼了解。萭章當初來求我放了陳湯,我一則是不願意他來攬功,讓我不能履行對張侯的囑托;二則新皇帝即位不久,我也想興個大獄表表功勞,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以便升遷。可惜新皇帝好用儒生,不吃我這一套。這讓我很感到遺憾。

陳湯有點囁嚅道:“樓護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陳廷尉在三輔間以孝悌聞名天下,連列侯的爵位都肯讓給自己的弟弟,可謂不好虛名,不重俗利,這樣的賢吏,你們為什麼要殺他?”

原來那瘸子是樓護,我也曾聽過這個人,據說他精通醫術,曾因此被舉薦進宮為郎官,士大夫多稱許之。他後來辭官不做了,沒想到和萭章勾結在一起。隻是他怎麼可能是瘸子?瘸子是不許當郎官的,可能他的腿瘸得比較晚,至少是和萭章混在一起之後的事。

樓護扯起嗓子罵道:“你他媽的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當年你因為不肯回鄉為父奔喪而下獄,富平侯張勃為了救你,一直耿耿於懷,臨終時還囑咐子夏兄一定要救你出來。子夏兄為踐然諾,去向這位狗廷尉求情,這狗廷尉當時假裝答應,事後卻暗暗埋伏弓弩手,想將子夏兄帶去的人一網打盡,然後誣為群盜,以便向朝廷表功升官。子夏兄雖然僥幸逃了一命,可是帶去的十幾個兄弟和妹妹萭欣卻慘遭毒手。我也被射瘸了腿,子夏兄帶著我一起逃亡外郡,前段時間皇帝大赦才敢回到長安,想刺殺這狗廷尉報仇,沒想到卻被你破壞了好事,你變成了仇人的救星,這可真他媽的荒唐!”

陳湯“啊”了一聲,嘴裏喃喃地說:“有這種事?”

見形勢不好,我趕忙叫道:“子公,快來救我。他們都是胡說八道,我哪裏知道他們想來救你。如果我知道的話,我又怎麼會自己來救你?”

我這個理由倒是滿充分的,確實,一般人無論如何不會有我這種怪誕的念頭,既想救人又不想別人插手,而且把想插手的人設計殺掉。就算皋陶再世,來斷這件獄事,道理也必然在我這一邊,因為我腦子裏的念頭完全不可以常理度之。

陳湯道:“確實,正是陳府君當年救了我,還舉薦我為郎官,如果他想害我,為什麼又會這麼做。”

樓護一時語塞,似乎確實找不到理由反駁,突然又打了個哈欠,隨即發出三四點古怪的笑聲:“你他媽的去死吧。事實就是事實,你要是不相信,就給老子滾蛋,滾得越遠越好。”接著他又突然仆倒,兩手捶地,號啕大哭,“連累得我心愛的欣妹妹也死了,她竟然喜歡你這樣的人,真是瞎了眼。哦,不,不是她瞎了眼,她那麼純潔,怎麼會瞎眼……隻是你這狗賊也太冷酷無情了。”

陳湯默然,走到我麵前,扶起我:“府君,你先坐著休息一會兒,等家仆們趕到再說。”他又走到萭章身邊,跪坐下來,低聲道:“子夏兄,我知道你肯定很恨我,隻是我受陳府君厚恩,他就像我的主君,我就是他的臣仆,我有義務忠於他。雖然你是我的好兄弟,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何況朋友之義。我剛才射傷你確是迫不得已。”說著他跪在萭章麵前,伏地叩頭:“請子夏兄見諒,我懷疑你和陳府君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

萭章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算了。算我瞎了眼,為了你搞得家破人亡。我真是太愚蠢了,你若還有心,就向我妹妹的墳前叩頭表示一下罷,她對你可是真心的……右邊,右邊第一個墓就是她的。”

我心裏暗暗慨歎,這個萭章能成為長安有名的遊俠,對朋友忠義顯然起了重要的作用。他靠著這個好品質讓三輔的遊俠都仰慕他,心甘情願為他效力。但這種品質也不無缺點,如果一旦碰到奸詐小人卻又無法抵禦。其實如果不是當年他的好友呂仲跑到我府中告發,我又怎麼知道萭章篡取的意圖呢?可是這些萭章一點兒都不知道,那個呂仲倒是很快卷起細軟帶著妻子跑到我以前的封地曆陵當富翁去了。

這時陳湯應了一聲:“好。”隨即膝行到萭欣的墓前,咚咚叩頭,聽那沉悶的聲音,我能猜出他心中的憂憤。事先我總覺得他是一個熱衷名利而不懂得感情的人。

我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裏看著這一切。

一會兒,我聽見竹林深處有人叫我:“廷尉君,你在哪裏?”聲音此起彼伏,顯然我的家仆正在尋找我。剛才聽萭章說派了人去阻截我的家仆,看來他的伎倆沒有得逞。

我擠出最後一點聲音應道:“我在這裏。”

陳湯默默地跪在那裏,仍不發一言。

雖然我的聲音不大,兩個家仆仍是很快就找來了,他們看見我鼻青臉腫地倚在土牆下,都大呼小叫地奔過來:“府君,府君,你怎麼了?”聲音非常誇張。

我慘笑道:“差點沒命了,多虧子公及時趕到。”

他們都是我貼身忠仆,當即大怒:“我們在亳亭,碰見兩個賊盜進攻我們,幸好我射倒了一個,另外一個撒腿就逃,我們打馬去追,因此來晚了,讓府君受苦。今天非得斬下他們的狗頭不可。”

我喘了口氣,沒有說出話,他們以為得到默許,當即分別向萭章和樓護走過去就要動手。這時陳湯卻霍然回過頭來,喝道:“請放過他們兩人,我想他們和府君有了誤會。”他的臉上滿是淚水。

兩個家仆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他們大概也發覺陳湯麵目不善,其中一個不服氣地說:“怎麼會誤會?再說就算是誤會,按照律令,謀殺廷尉也是罪不容誅。”他緊握環刀,刀尖上揚,似乎不肯罷休。

陳湯兩眼突然射出寒光,凜然盯著他們:“二位不肯給我麵子嗎?那麼就來動手!我陳湯奉陪到底。”

那家仆大概沒想到他會突然發作,猝不及防,一時臉漲得通紅:“陳湯,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對我們說話。”另一個家仆也生氣了:“這豎子今天怎麼了,竟然如此狂妄。”

兩個家仆也頗有些膂力,騎射功夫也不差,所以平時不但是我的忠仆,也是極好的打獵夥伴。他們一向得我寵幸,而陳湯名義上隻是我的門客,地位還不及他們,見陳湯突然敢這樣頂撞他們,自然要跳起來。

陳湯嘿嘿冷笑,也拔出腰間的鐵劍,傲然道:“兩位真要打,就一起上罷。”他剛才哭過,聲音似乎還帶著淚水,顯得濕淋淋的,臉上的傲氣也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我似乎感到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也許這一個才是他真實的自己。

我可不想看到在我麵前有什麼血拚發生,傷了誰都不好。既然陳湯要救那兩個刺客,那就由他去吧。而且我看陳湯的氣勢,敢於向兩個人同時挑戰,顯然有極大的把握。看他剛才發弩的水平,似乎也真有些功夫。我何必眼睜睜看著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呢?

“你們住手。”我於是叫了一聲,由於用力過大,牽動嘴唇的傷口,不由得呻吟了一聲。“快來扶我回去。”我又加了一句。

兩個家仆見陳湯氣勢,其實也有點凜然生畏,聽我及時發出命令,正好找個台階下。他們麵麵相覷了一下,把腰刀收回刀鞘,解嘲地說:“看在府君的麵上,咱們兄弟沒必要傷和氣,救護府君要緊。”

說著他們奔過來,七手八腳地抬起我,往竹林外走去。

我聽見身後的陳湯道:“府君請先走一步,我很快就到。”

我以為子公不一定會回來了。

回去的路上,兩個家仆一直安慰我,要我立刻下命令征發吏卒去逐捕萭章和樓護。他們對陳湯的行為也咬牙切齒:“這豎子是府君的門客,府君平日也對他不薄,沒想到關鍵時刻他竟然背叛府君。”

我哼哼著說:“算了,那兩個賊盜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於是我把自己和萭章之間的恩怨告訴他們。

他們麵麵相覷,顯出尷尬的神情。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做得不對?”我說。

“不是。”他們囁嚅道,“那夥賊盜想篡取,總歸是罪有應得。”

我苦笑了笑:“你們別說違心話了。我做得對不對,自己知道。”

在車軸滾動單調的聲音中,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痛,一家人都坐在我身邊。看見我醒了,他們都露出欣慰的目光。我的嫡長子和他的黃臉婆母親也緊緊靠著我,似乎鬆了一口氣。我覺得心裏有些慚愧。

“你們都去休息罷,我沒有事。”我呻吟了一下,啞著嗓子說。

這時夕陽照進了房間一角,想起早上出門的時候是迎著晨曦的,而黃昏時刻卻遍體鱗傷地躺在家裏,我忽然發覺自己有說不出來的滑稽。

這時家仆上來報告:“陳湯等候在外麵,說一定要見主君。”

我的嫡妻憤怒地說:“他還敢來見主君?膽子不小。去把他捆了。”

“不必了。”我說,“他或許有話跟我說,你們出去罷,叫他進來。”

“那怎麼行?”嫡妻說,“要是他刺殺你怎麼辦?”她話聲一落,其他人都紛紛讚同。

“他要刺殺我還會幫我射傷刺客?”我煩悶地說,“再說你們這麼多人在,還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傷害我?”

其實我深知陳湯絕對不會那麼幹,不說別的理由,就憑他的行事風格。有時候他固然願意冒險,但是傷害我卻毫無意義。

果然,他一進來就撲通跪在我麵前說:“求主君一定放過萭章、樓護。”

我哼了一聲:“廷尉是隨便人可以欺侮的嗎?就算我不介意,朝廷會不介意嗎?”

他語塞了。我的話的確不是聳人聽聞,毆辱二千石官吏是項大罪,再寬容也會被罰戍邊。

“你就是來向我求這件事的?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的分上,我會先殺了你。”我看他沉默,又說道。

他突然滴下眼淚,這大概是我第二次看他哭了,以前從沒見過,可是一天之內,我就看到了兩次。

我揶揄他,忘了自己的傷痛:“看不出你這豎子,還挺兒女情長的。我以為今天的子公會幹脆射殺了他們。因為射傷自己的恩人,傳出去名聲可更會不好聽,一並射殺了,就誰也不知道了。子公,你可真是不走運。”

他看了看我,似乎受了感染,強笑道:“主君答應不追究他們了?”

“你怎麼如此肯定?”我道。

“因為主君有興致跟我開玩笑了。”他道。

看我不說話,他又補充道:“我知道主君是說我本來在外麵名聲不好,所以一連得到兩位列侯舉薦,仍位不過郎中,官不過執戟。如今又得了射傷恩人的名聲,隻怕在長安更不好混了。但是,主君也是我的恩人,我射傷一個恩人救了另一個恩人,頂多功過相抵。我相信很多人碰到這樣的事,都免不了像我一樣選擇。”

我搖搖頭:“錯了,是射傷兩位恩人救了一位恩人,惡名仍舊大於善名。”

“但我僅僅是射傷了兩位恩人,卻讓一位恩人免於被殺,那程度究竟是不一樣的,至少是功過相抵。”他堅持道。

“可你之前究竟害得那兩位恩人的親友死傷殆盡啊。”話一出口,我馬上感覺糟了。這件事怎麼能夠再提。

他的臉色倒是不變:“唉,那些也許都是天意,今天我求得主君答應寬恕那兩位恩人,救了他們的性命,總算也可以稍微心安理得了。我想主君當年那樣做,也不過是勤於職守,力求升官——這世上做官的誰又不想升官。”

“好吧。”我頹然道,“其實你是多慮了,如果我真要殺他們,在路上我就下命令了。從南山到長安沿途有多少亭郵,我要傳達個命令還會有困難嗎?”

他伏地道:“多謝主君厚恩。湯此生一定竭力相報。”

我托病取告在家裏待了一個多月才去視事,這期間我也沒閑著,派人打探萭章兩人的下落。我這樣做倒不是想食言報複,僅僅是想弄清他們的底細,大丈夫受受屈辱挨幾次打不要緊,關鍵不能被打了還稀裏糊塗,我想看看是否還有人在後麵支持他們。

反饋來的消息讓我慶幸,也讓我大吃一驚,萭章曾經出入王翁季的宅第。

難道是王翁季叫他們來殺我的?為什麼?

我知道王翁季前段時間巴結上了石顯,據說他在石顯麵前拚命賣弄自己讀過幾本經書,裝出一副儒生的樣子,還真把石顯唬住了。由於害怕自己被朝臣指責為攬權和嫉賢妒能,石顯最近一直在抖擻精神,四處招攬儒生,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這些心計沒有白費,他陸續騙住了一幫外朝的大臣,他們都改變了對他的看法,認為他雖然是個閹宦,但和士大夫們是一條心的。

隻是這仍不足以成為他支持萭章來殺我的理由。

我很想找陳湯來商量一下,我相信這豎子沒有別的意圖,他腦子裏鬼點子真的不少,或許能幫我分析分析,可惜他近期被派去出使西域某小國了。

有一天我偶然對甘延壽談到這件事,自從認識他以來,我們就像故人,經常在一起喝酒飲宴,很快就變得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了。

甘延壽當即拍案道:“豈有此理,萭章那個豎子竟敢折辱府君,老子要剝了他的皮。當年要不是老子大發善心,那豎子早就變成枯骨了。”

我驚訝地說:“你認識他?”說著我又自嘲地笑笑,“豈有此理,鬥雞都尉萭子夏,在長安當然盡人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