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匈奴坐大成禍害,陳湯二騙單於(1 / 3)

第十三章 匈奴坐大成禍害,陳湯二騙單於

這個冬天果然難熬,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站在堅昆土城上彌望,遠處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見天地的盡頭。碩大的雪花像門板一樣,鋪天蓋地從天上傾瀉。雖然知道雪花本身毫無重量,可是看見它飄下來,我竟不由自主地會閃身避讓。

我叫了幾個堅昆本國的老人來,問他們是不是每年冬天都這樣。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也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如此大的雪,看來天要發怒了。據說堅昆的祖先是一條神龍,它居住在北極的幽溟之處,堅昆人每個月都要多次祭祀神龍。如果沒有做到,它就會發怒,將無邊的雨雪灑到堅昆的上空,直到將堅昆完全覆蓋為止。如今大雪有半個月都沒有停止,顯然北溟的神龍已經發怒了。

雖然我平常並不大相信類似的無稽之談,但這時也不由得凜然生懼。我問:“那我們必須去祭祀神龍了,你告訴我,應該怎麼祭祀,我都可以效法。”

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搖搖頭,雪白卷曲的胡須纏繞在他們的頜下,滿眼都是絕望:“不,那是堅昆的祖先之神,你們這些匈奴人就算給它再豐厚虔誠的祭祀,它也不會享用。它隻會享用它的子孫敬獻給它的犧牲。”

我勃然大怒,一種絕望中的勃然大怒。我按住自己的刀把,怒氣衝衝地喝問:“你們的意思是,如果把我們趕走,這雪就會停止?”

他們呆呆地看著我,又互相看了看,點了點頭。

“很好,可是我們匈奴人的習俗不是這樣的,我們的祖先是天上的帝王,他隻願意他們的子孫強大。如果他的子孫懦弱,那他會哀歎子孫的不幸,憤怒子孫的不思奮發,從而任其自生自滅。所以,如果這天上真有那條所謂神龍的話,它有你們這樣不長進的子孫,恐怕也隻有認命。”我用刀尖指著陰霾的天空,雪花不住地打著旋落在我的刀尖上,化成水珠流到我的手中。

這幾個老頭子麵無表情地說:“可是你們強大到放棄了土地肥沃的祁連山,躲到我們貧瘠的堅昆來了。”

他們的話還沒說完,我的刀已經閃電般地砍了下去,一個兩個三個……我的腳下滿是鮮紅的坑,大的小的,將柳絮般的雪毯融化得斑駁陸離。不知道砍了多少刀,我很累了,頹然站在雪中,呆呆地看著那些鮮紅的坑,它們在紅色的浸漬下繼續緩慢地下陷。

“將城中的堅昆人全部殺掉,用來祭祀他們的祖先。”我下了一道命令。

大雪還是一天接一天地在下,我們帶來的糧食和堅昆人儲存的糧食正在逐漸消耗幹淨,很快,城中就會連一隻老鼠也難以找到了。我在堅昆的王宮中,還勉強可以吃個半飽,但我的子民基本上陷入了絕境。無奈之下,我隻好下令,要他們掘開冰雪中埋藏的所有堅昆人的屍體,醃製起來當作食物,以應付這個漫長的冬日。

我們就在被風雪禁錮的堅昆土城中苦熬著,隨著時間的過去,我幾乎已經絕望到認定我們會滅絕在這裏,直到有一天,康居國的使者突然趕著他們的騾、馬和駱駝隊迤邐到來。

他們是帶著康居國王的命令邀請我去康居的,而且要我們全部遷移到康居東境,去幫他們對付烏孫人。

“烏孫實在可惡,完全忘了舊情,竟然投靠那些短腿黃麵孔的漢人,攻擊我的兄弟之國康居。康居王既然這麼信任我,我們匈奴一定會替康居徹底報仇的。”我大方地說,心裏樂開了花,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絕望中竟然碰到這麼好的事。而且,去了康居大概又有機會見到那位在夷播海邊的康居美女了。

那個康居使者恭敬地說:“多謝單於。我們大王知道單於和烏孫也有宿怨,隻是暫時形勢不利,不能報仇,所以我們大王決定出兵和單於合擊烏孫。這件事既對我們康居有利,單於也可以趁機報仇,洗刷被烏孫欺騙的恥辱。”

這使者看來還算合格,暗示我這件事是對大家都有利的事,他們康居並非完全欠了匈奴的情。這倒也是,我們匈奴人落魄到這種地步,現在到底還能讓誰欠情?

我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擊破烏孫之後,康居可以永保安寧了,絲綢之路上商人來往不絕,康居人可以得到的好處,是無法計算的。而我們不過是出了一口氣,這口氣畢竟不能當飯吃啊。”

“不然。”使者道,“匈奴單於當年威震北漠,尊貴無比,至今西域諸國的君長一聽見匈奴二字,都立生震恐。這些靠的都是曆代單於們不甘失敗的憤激,如果曆代單於們都覺得出口氣無所謂的話,今天又有誰會在乎匈奴呢?”

“你很會說話。”我道,“不過實在的好處我還是要的。擊滅烏孫之後,烏孫的國土就歸我郅支單於了。”

“好,一言為定。”他很爽快地伸出一隻手掌,和我響亮地碰了一下。

雖然有康居派來的駱駝、騾、馬迎接,一路上的嚴寒還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我們的糧食在半途完全消耗盡了,饑餓加上嚴寒,大量的匈奴人倒斃在路上。等我們到達康居的國都,已經是春暖花開,然而我的民眾卻隻剩下三千人。如果康居人想要殺死我們,可以說輕而易舉。

我不能不又一次讚頌我們匈奴的諸位偉大的先單於們,他們建立起來的赫赫威名,讓他們的子孫在極度困厄之中也能保持足夠的威嚴,得到足夠的尊重。

康居王大約有五十來歲,一頭火紅色的長發披在肩膀上,鼻子高而尖銳,頜下一蓬亂麻似的胡須,將嘴巴險些完全遮蔽,讓我懷疑他進食時有點困難。他看見我,滿臉是真誠的喜悅,搶步過來和我寒暄。在翻譯的幫助下,我們快樂地交談了一會兒。接著他向我介紹家眷,我一生中最難忘的那張美麗的麵孔真的出現了。

她就是我在夷播海邊見到的那位女子。她現在的穿著和當時完全不同。那時是秋天,她穿的是紗縐和絲綢的裙子,兩條圓滾滾的胳膊還裸露在外麵。現在她穿的是厚厚的棉布袍子,外麵罩著羊毛的短襖,領口上還可以看見模糊的漢朝文字“昌”字的圖紋,脖頸下掛著一串由水晶和瑪瑙組合而成的項鏈,更襯得她的俏臉流光泛動。她的頭上戴著一個尖頂的氈帽,帽子一側還縫著一道顯眼的白鼬皮,另有三根紅色的細繩像流蘇一樣在帽簷上垂下,腳上則蹬著一雙長筒的鹿皮靴子,顯得非常精幹。

我的眼光像餓狼一樣,死死地咬著她,怎麼也不舍得鬆開。她定睛看了看我,嘴唇一下子白了,很顯然她認出了我是誰。

趁著康居王對我還比較恐懼,我有必要趁熱打鐵。我對康居王說:“希望匈奴和康居永遠結為友好鄰邦。按照我們匈奴的規矩,兩個國家既然交好,就應該采取和親的方法來作為憑證。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十八歲,希望可以嫁給大王,侍奉大王的寢居。”

康居王有點受寵若驚:“單於,你太客氣了。你的建議非常好,我的五個女兒全在這裏,最小的兩個都沒有結婚,單於可以選取一個當作閼氏,侍奉單於的寢居。”

沒想到獲取美人會這麼不費工夫,我假裝掃視著康居王的兩個女兒,指著那個仙女:“如果能得到這位美人為閼氏,我以一個匈奴單於的名義保證,我呼屠烏斯死亦不恨,這輩子就是康居最忠誠的女婿了。康居的事就是我們匈奴的事,康居的榮辱就是我們匈奴的榮辱,如果有誰不把康居放在眼裏,那就是明目張膽地和我匈奴作對。”

康居王的嘴唇哆嗦,顯然非常激動,他連連道:“太好了,太好了。”這幾個樸實的字在他嘴邊不停地重複,他大概激動得說不出更華麗的詞語。

雖然相隔有一段距離,那美女似乎聽到了我的話,跑過來偷偷在康居王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從她著急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大概在說:“父親,我可不想嫁給他。”

康居王臉上卻露出笑容,對我說:“她就是小女倚蘇,號稱康居第一美女。”

哦,原來她的名字叫倚蘇。

我拍掌道:“的確名不虛傳,太美麗了,比天仙還要美麗。”我笑吟吟地看著她。她瞪了我一眼,坐在她父親身邊,兩手不斷地互相絞著,顯然很是激動。

“我很早就想為他選夫婿,她卻一直挑剔,說要嫁個大大的英雄。我想,如果能嫁給單於這樣的英雄,可以說是遂了她的心願了。”他又轉向倚蘇,“郅支單於就是現在世間大大的英雄,你為什麼又說不嫁?”

我下意識地謙虛道:“哪裏哪裏。”心裏卻酸溜溜的,她哪裏是眼光高,暗地裏早就和那個叫陳湯的漢朝無賴子上下其手了。

倚蘇大聲道:“他算什麼英雄,被漢朝的大軍趕得四處逃竄,要嫁,女兒也希望能嫁漢朝皇帝,那才是當世最偉大的英雄呢。”

康居王飛速地瞥了我一眼,尷尬地說:“單於,小女無知,請單於恕罪。她還不了解單於,等我向她講述了單於擊破稽侯狦、烏孫,兼並丁令、堅昆的豐功偉績時,她就會轉而仰慕單於了。”說著他馬上轉頭怒聲斥責倚蘇:“你知道什麼,漢朝的皇帝手無縛雞之力,是個天天躲在深宮中不見天日的病夫,哪能跟單於相比。單於能拉三石的強弓,號稱匈奴第一射雕手,這才是名副其實的英雄。”

倚蘇不屑地笑了:“他算第一射雕手……哼,就算是,我也不稀罕,他老得這麼難看。要嫁你自己去嫁罷。”說著她一轉身跑了。

她撇嘴的模樣都是那麼讓人驚豔,我簡直被她迷得暈頭轉向,就算天天看見她罵我,我也願意。我的眼睛被她飄飄的衣袂牽引得離開了自己,以至於好一會兒我坐在那裏發呆。她為什麼不揭我的底?在夷播海邊,我被陳湯用兩張並列五石的強弓射殺了坐騎,這確實是我最丟臉的事啊。是了,她和陳湯是偷偷出去幽會的,陳湯是個地位卑賤的人,怎麼可能上配康居公主,這樣的美女,也隻有我這個匈奴單於才配得上。想到這裏,我放心了。我假裝問康居王:“聽說漢朝的使者也來過康居?”

康居王臉色稍變:“沒有沒有。我們和漢朝雖說有點兒來往,不過是想騙騙他們的財物。漢朝物產豐富,但是生活習慣和語言風俗與我們康居相差極大,國土也離我們很遠,沒有必要交往的。”

我隨便道:“那可不一定,漢朝的西域都護治所離康居也不算遠啊。”

康居王的臉色更難看了。我覺得應該乘勝追擊:“有一個叫陳湯的,大王難道不知道嗎?”

他的臉色舒展了:“陳湯,那是什麼漢朝使者,不過是個魚販子。他是漢朝人,從小在家鄉學了一身很好的捕魚手段。前幾年他被人販賣到康居作為奴隸,被我們倚蘇從市集上買回來了。因為擅長捕魚和烹魚,我特意解除了他的奴籍。他常常帶著一幫人去我們康居東界的夷播海捕魚,然後運到都城來賣。由於他捕的魚都比較大,所以我們王宮專門向他訂購,他也因此有出入王宮的資格。”

看來這個王的確什麼都不知道。

我又怎麼能相信陳湯僅僅是一個漁夫呢?他那手射箭的本事,絕對不是一個漁夫所能具備的。他有這種功夫,為什麼不在漢朝的軍隊裏混,碰上戰事,斬首立功,將來封侯的機會都是有的,何必躲在遙遠的康居當一個小小的漁夫。難道漢朝的才幹之士多得已經到可以浪費的地步了嗎?又或者他被這個康居美公主迷住了,甘願當個漁夫不成?

“哦,那可能我聽錯了。什麼時候這個陳湯來了,請大王給我引薦引薦,我也很想認識認識。我也很喜歡食魚,身邊頗有幾個漢朝庖人,都擅長烹魚,或者可以讓他們互相切磋切磋。另外,如果公主執意不肯嫁我,我也沒有臉皮在貴國待下去了。或者幹脆大王借我幾千兵馬,讓我先去進攻烏孫,如果僥幸將烏孫攻下,不但可以替我們兩家都出一口惡氣,我也算有了長住之地,不必打擾大王。”我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有更多的打算。跟從我活著來到康居的才三千多人,其中能打仗的還不到一半,這麼點人住在康居,就好像羊入狼穴,隨時都有危險。雖然現在康居還不致有加害之心,但萬一漢朝真的使者來到,脅迫康居對我下手,我還有命嗎?不如趁熱打鐵,向他借幾千兵馬襲擊烏孫,勝利的話,不但可以增加威信,而且可以擄掠一批俘虜充實自己的力量。美女倚蘇既然在康居,就不怕她跑到天上去。我咽了咽口水,看康居王的反應。

康居王笑逐顏開:“單於真是大漠中最強健的雄鷹。不過遠道初來敝地,也不必這麼著急。單於且先休息幾天,等精神恢複,我再挑選五千精兵,供單於驅使。”

烏孫人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襲擊,等他們發現我時,我已經在他們的首都赤穀城下了。

我所帶來的康居士兵,在我的嚴格管束下,發揮了他們罕見的戰鬥力。至於我的匈奴士兵,都在外圍大聲歡呼我的稱號:“郅支!郅支!”聲音震天動地。我頭頂的匈奴白色躍虎旗幟獠牙猙獰,白虎的爪下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二十八個骷髏,證明我在二十八次戰鬥中勝利的曆史。的確,郅支單於從未敗過,即便是後來遠遁堅昆,都不是迫不得已的敗退,算不得在一生的經曆上留下了汙點。

也許作為主帥的我這些光輝戰績激發了康居人勝利的信心罷。烏孫人一批批蜂擁出城,都被康居前鋒截住,等他們鏖戰得差不多了,我再縱使我兩翼的匈奴士卒前進包抄。三次遭到全殲之後,烏孫人開始學乖了,任憑我們怎麼挑戰,他們隻是緊閉城門,再也不肯出來。而赤穀城是仿照漢人的城障而建的,城牆堅固高大,有內外三層,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攻破。

我在赤穀城下待了十幾天,在此期間,我也沒閑著,不斷地派出小股部隊四處遊擊,掠奪財物。很快,這些遊擊部隊趕著多少不等的牛羊又回到了赤穀城下。其中還有一些烏孫民眾,甚至包括一些散落在烏孫的匈奴人,聽見他們的單於來了,都紛紛趕赴赤穀城下覲見。

我心中充滿了自豪的喜悅,大概這次攻擊擄掠的牛羊就是數十萬頭,收集的民眾也有數千,大大增強了我的部屬。

當我浩浩蕩蕩回到康居的時候,夾道歡迎的是康居的民眾。他們在簡陋的城樓上舉行了盛宴,讓我接受康居民眾的瞻仰。這時候我忘記了前此在漢朝受到的屈辱,我深信自己仍會成為匈奴最偉大的單於之一。唯一讓我坐臥不安的是,我沒有在宴會的城樓上看見美麗的倚蘇。

光榮不能和倚蘇共享,這讓我很快覺得索然寡味。那天晚上,我甚至拒絕了我的諸位閼氏擠眉弄眼的挑逗,沒有進入她們任何一個的帳篷。一想起倚蘇,我對任何女子都沒有興致。如果倚蘇在月亮上,讓我可望而不可即,我還不至於會如此憤懣。但偏偏她就近在咫尺,就住在這康居王城中,讓我怎麼能不生氣。

之後,我又率領康居的士卒襲擊了烏孫幾次,沒有一次不是大勝而歸。烏孫人也逐漸嚇破了膽,當年侵奪康居的土地不但已經完全歸還,而且在他們和康居交界的地方,連守候的士卒也沒有了。據說他們已經派遣使者去漢朝求救,我這時已經躊躇滿誌,我的族人從西域的四麵八方來到康居,投奔他們偉大的單於。我的民眾數目恢複了當年在右地全盛時期的規模,達到了五萬多人。

據路過的西域諸國商人們說,他們的王現在非常景仰康居,因為康居和郅支單於結為了婚姻聯盟。

可是康居王對當初答應的婚約隻字不提,以前我沒有力量讓他提,現在到了該提醒他的時候了。

我讓人把我盛裝打扮的女兒送進康居王宮。我的女兒才十八歲,雖然沒有倚蘇那樣驚人的美貌,但年輕的臉上可以隨時彈出水珠,料想吸引康居王這樣一個老男人沒什麼困難。但令我驚奇的是,康居王沒有笑納。大概是擔心我不高興,他親自跑到我的穹廬裏來向我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