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亡命西域英雄無悔(1 / 3)

第十四章 亡命西域英雄無悔

河西真是一個開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地方。

從金城郡的令居縣,途經張掖一直到玉門,左邊都是白雪皚皚的高山,高得單調,高得讓人絕望,右邊則是一望無垠的草地,草地倚靠小丘的地方,隔十裏左右就有漢朝士卒的亭鄣。那些士卒扛著戟,在相鄰兩處的亭鄣間像蛇一樣不停地來回遊弋,看見我們這些行人,有時也笑著打打招呼,非常親熱。有時還能看見他們徼巡換崗的儀式,心中霎時會感到一陣肅穆。雖然正是七月,長安炎熱得要燒起來的季節,走在這條走廊上,卻不無寒意。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河西,我隻恨自己來得太晚。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長安汲汲鑽營,希望能升遷到一個二千石的官位。我以為一切都唾手可得,大漢朝廷所要求的才能,我無不具備。我的文章寫得可以讓蘭台和石渠閣的那幫儒生們羞愧不語,我在《論語》《穀梁》兩種經書上的精湛功底連朝中的博士也要俯首稱臣,雖然他們不好意思這麼做。我的射術和超邁亭樓的矯健也不會差於期門和羽林的任何一個健兒。而我所求的不過是個小小的郎中身份,可到頭來我卻兩次差點丟了性命,最後隻能靠著當陳遂的門客為生。

所有的路都不通了。他們說我品節有虧,絕不可能再將我列入擢拔的範圍。難道我的父親死了,我就不難過嗎?我很想回山東服喪,可是如果人死了真的有靈魂,父親看見我仍舊是個布衣,會不會在地府也不安寧?他們就知道把“孝”字掛在嘴邊,卻不知道一個窮賤的人是沒有資格談“孝”字的。

既然長安對我來說已經喪失希望,我隻有來西域碰碰運氣。

父親是個沒用的人,還是個瘸子,我看不起他,很小的時候便是如此。記得有一天,我剛從縣學回家,看見他跛著一條腿,吃力地推著鹿車前進。鹿車上豎著一根木柱,上麵叮叮當當掛著一些破舊的剪刀和刀鞘。他沿街挨戶地叫著:“磨剪刀啊!磨刀劍啊!修理刀鞘!”看見我朝他走來,滿臉髒亂的胡須頓時被笑容移動了位置,黑皴皴的額頭也似乎有了光彩。他停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布包,打開布包,裏麵是十幾粒同樣皺巴巴的棗子。他把棗子塞給我,討好地笑道:“拿著,回家告訴你阿媼,不要準備我的吃食了。剛才一戶雇主請我吃棗子,我已經吃飽了。我再尋兩件活就回去。”

那時我的心突然緊縮起來,我不把自己的辛苦生活怪罪到他頭上了。那也許不是他的錯。可憐之人未必可恨。

每日回到家,母親必然在破舊的院子裏吃力地搓洗著一大盆衣服。她洗的衣服也是裏中有名的幹淨,她還經常對雇主的衣服式樣花紋品頭論足,甚至談得出有關各種衣服式樣背後的種種故事,她的談吐也出奇的溫雅。所以不但我們窮人居住的樂壽裏,就連附近有錢人居多的富貴裏、孝義裏都有人來請她洗衣服。她自己剪裁的衣服也相當漂亮,但窮人家一年也未必能做幾件衣服,靠幫人剪裁衣服為生是不實際的。我現在能記起的有關母親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瘦小的身軀坐在碩大的木盆邊的樣子,見我進門,滿麵都是溫和的笑容,她快速擦幹淨手掌,就去廚房為我準備食物。雖然家境困窘,我卻沒有挨過什麼餓,所以最後我竟長成了這麼壯大的一個人。母親照顧我的衣食,教我誦書屬文。有時我想起這麼熟悉的一個人竟已永遠離開了我,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我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麵,本來據說要將她押往長安,但最後接到詔書,當場就在瑕丘縣處決了。等我從監獄裏放出來時,母親的頭和身軀已經分離,她的身軀愈發瘦小,蜷曲著躺著,好像一個傾側在地的小小皮囊,囊口張開著,顯出暗紅的顏色。頭漠然地躺在身軀的一側,讓人看不出來兩者曾經是那麼相濡以沫的關係。我跪在地上,抱著她白發蒼蒼的頭,號啕痛哭。她的眼睛閉合著,永遠不會再瞧我一眼。關於“孝”,我有時覺得很可笑。可是天知道,我覺得可笑的僅僅是“孝”的這個名目,這個該死的名目之下不知靠了多少虛偽得讓人發指的儀式支撐著,而我和母親之間的感情是不需要任何儀式來支撐的,我羞於給我對母親的感情冠上一個“孝”的名目。

“阿翁,你恨不恨你的兒子,是我害死了母親,害死了和你朝夕相伴的妻子。”我哽咽著對父親說。

父親坐在門檻上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他不是個懂得禮節的人,也並不講究清潔,後來我母親將他改造過來了。當他推著鹿車四處吆喝“磨剪刀”的時候,遇見雇主,他也會鞠躬如也地施禮。他的腿腳不方便,所以跪拜的時候那種局促的樣子簡直像一隻受傷的螳螂。但是自此之後反倒沒有人笑他。

母親死了,他被母親苦心塑造出來的禮節頓時轟然瓦解。

“阿翁不恨你。阿翁怎麼會恨他自己的兒子,因為有了你,阿翁才感到和你阿媼是真真切切在這世上生活過。否則阿翁會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他說。我沒想到他的語言竟然這樣好。

我的眼淚撲簌簌滴了下來,泣道:“可是如果沒有我,母親還會在你身邊,你的夢永遠不會醒。”

他看了看我,蜷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前,蹲下,粗糙的大手摸向我的臉頰。他把我的眼淚擦掉,笑道:“湯兒,你這傻孩子,這世上永遠不可能有做不完的夢。阿翁我相信你阿媼的選擇,你好好奮發,一定會功成名就。你不會讓你的阿媼失望,你阿媼也絕不會白死。”

我抱住父親號啕大哭了起來,自從我長大成人,就從沒有那麼頻繁地哭過,我實在受不了了。

“你阿翁沒本事,沒錢資助你去長安求官。你阿媼……嗚嗚,我真想代替她死。”他開始還心平氣和地說著,突然也號啕大哭了起來。

我們父子倆不知道相擁而泣了多長時間,眼淚都哭幹了。最後父親說:“拿著你阿媼留給你的錢,去長安罷,阿翁我會在這間屋子裏一直等著你掛著銀印回來。”

然而長安並不是天堂,如果硬說它是,那也隻是王侯將相們的天堂。

我隻能躲在一側窺視。

萭章是個講義氣重然諾的人,我相信他因著張侯的囑托,會盡一切努力達到照顧我的使命。可我發現他對我總是禮貌大於親熱。難道我這麼不值得信任嗎?也許有別的原因罷。萭章靠鬥雞為生,也偶爾幹些椎埋掘墓的勾當,但他們這種人,對於各種虛偽的道德卻比朝廷的士大夫們還要看重。在正確和錯誤的判斷上,當他聽到官吏和流氓無賴之間格鬥的故事時,他並不因為自己是一個流氓無賴而站在流氓無賴一邊,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也許正因為這點,張侯這樣的列侯大吏才會和他惺惺相惜罷。他大概早已聽說我告發母親以求自保的事了。遙遠的瑕丘縣發生的事,竟然這麼快能在長安流傳。而且是針對我這麼一個渺小得像灰塵的人物,大概隻有王翁季這樣的人才做得出來。

對於樂縈,我一直充滿歉疚。也許我的靈魂真的很肮髒,不配生活在道德高尚的大漢。我對樂縈說不上有多喜歡的感覺,當然也算不上討厭。和她交歡,是一種享受,可是沒有了,我也不會有多魂牽夢繞。我對樂縈施於我的情感一直虛與委蛇的原因,也許在於她父親是個有名望的鄉嗇夫,他擁有的錢財能滿足我去長安求官的夢想吧。

對做官的渴望,我的確比對女人的渴望大。這不能怪我,在大漢天下,一個人要實現自己留名青史的夢想,除了做官,除了做足夠大的官,還能有什麼呢?

何況我可憐的母親以她一腔鮮血對我進行了最後的幫助。

我在萭章家住了將近一年,這期間我發現了一些微妙的事情。

萭欣愛上了我。

在遇見倚蘇之前,我對自己一直有個錯覺,我以為自己之所以不能下決心接受萭欣的原因,在於我不能從這場婚姻中取益。誠然,萭章的家產遠比樂縈的父親樂萬年要豐厚。但如今的我已不是在瑕丘縣時那個毫無憑借的陳湯了。我夢想和權貴結親,夢想像昭帝時的度遼將軍範明友那樣,他在和大將軍霍光結親之後立刻就飛黃騰達。

遇到倚蘇後,我才發現自己其實遠沒有這麼勢利和卑劣。雖然後來我知道倚蘇是康居王的小女,但當初在康居的市集上,她隻不過是普通康居女子的打扮。我是被她驚人的美貌懾服的,當時我就對自己說,完了,陳湯,你根本就不能成為一個英雄。

那麼原因就清楚了,我並沒有真正喜歡萭欣,就如我也不是真正喜歡樂縈一樣。

我知道萭欣為此傷心,她不是像樂縈那樣大膽熱烈的女子,她不會對我主動投懷送抱,可是我能感覺她的渴望。我坐在房間裏,似乎隨時能感覺她的眼睛在背後呆呆地注視我。她就像偉大的東皇太一那樣無所不在。

最後她為了救我而死,我感到遺憾。

那個春天的下午,張侯終於給我帶來了好消息。當初我在井陘的井研亭救他的時候,萬萬沒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富平侯張勃。

我的勇敢無疑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接下來的一些事,對我都像噩夢一樣,沒什麼好提的。我被張侯舉薦為秀才,接著又因為舍不得放棄官位回家鄉奔喪,被劾告為不孝,褫奪了職位。我並不是不想回去,隻是不想卑微地回去而已。在父親臨死前,沒有見到父親一麵,更沒有讓父親看見我拖金紆紫的樣子,我心中的痛苦難道是那些指責我不孝的人所能理解的?

雖然我最終被陳遂救下來了,可是日複一日地躲在他家裏當門客,還不是照樣虛度光陰?

空閑的時候,我會對著母親給我留下的遺物發呆。那是一個精致的漆盒,上麵黑紅相間的花紋仍像母親在世的時候一樣光可鑒眉,當年它曾經照下過多少母親的麵容啊!有時我也會打開漆盒,取出裏麵的那封帛書看看。那是母親親筆書寫的字,給我的遺言。墨跡黯淡,每一筆畫都充滿著人生的愁苦:

湯兒:生為母子,終有別時,今將永離,恨何如也。日月可愛,而人不能久有。吾適陳氏以來,寄托鹹在汝身。汝父雖貧賤,而愛汝滋甚,不可忽也。吾自小教汝讀書,望汝成人,至今日而未知宜乎不宜也。顧事既如此,安得悔咎。汝必欲揚翮高舉,才智足矣,所乏惟時。長安帝都,可以一就。即大誌成,慎毋忘塚前杯酒告吾。母欲令子善,可以殺身,毋須悲痛。

甘露元年九月辛醜

有一天,我擦擦眼淚,把帛書疊好,關上漆盒。我下決心辭別陳遂,去西域尋找新的機會。

敦煌太守辛武賢六十歲左右,下頜一部胡須斑白,身材高大威武。張侯生前,我也曾跟他提過實在不行想去西域尋求機會的話,張侯不置可否,但還是給我寫過一封書信給辛武賢。雖然我直到現在才來到西域,但辛武賢卻對張侯的書信記憶猶新,對我非常親熱。我由此相信了外界的傳言,都說辛武賢和前將軍趙充國有嫌隙,趙充國質直,雖然功高而受賞薄。而功勞遠不如趙充國的辛武賢卻青雲直上,子弟都得到保舉做了大官。辛武賢能做到這點,跟他為人圓滑顯然是有極大關係的。他對逝去的張侯過去的一個囑托都能這麼記憶猶新,足以窺見他為人的方式了。

“犬子辛慶忌現在為金城長史。”他把書信啪的一聲輕輕放在案幾上,對我說,“那裏離邊境遠一些,相對安全,子公如果想在軍中求得立身的機會,老夫可以把你介紹給金城太守何快。犬子在金城,和子公年齡相仿,有事也可以互相照顧。”

我婉言辭謝:“將軍年老,猶居塞上為國守邊,下走年紀輕輕,並不想來邊疆享福。另外,請恕下走直言,凡人想做官,誰不想得到盡快地升遷。而下走自從二十二歲從家鄉瑕丘縣到長安求官以來,一直蹉跎不遇,窮愁潦倒,所以下走並不諱言自己欲得到盡快升遷的想法。下走曾讀《商君書》,當年秦朝的父老一聽到打仗,家家都飲酒相慶,認為立功拜爵的機會來了。下走投奔將軍,也希望能有機會搏伐胡虜,上則為天子效忠,下則封侯拜爵,澤流後嗣。”

辛武賢捋須仰天哈哈大笑:“沒想到子公有這樣的雄心。老夫是狄道人,自幼就和弓馬打交道,對你這樣的年輕人很是喜歡。不過,現在邊境暫時無事,恐怕子公不免要失望了。”

我也笑了笑,道:“將軍,據說匈奴郅支單於仍在右地,前不久擊破了烏孫的八千騎兵,威名大盛,非常驕橫。按照他的性格,隻怕對我大漢扶助呼韓邪稽侯狦會大為不滿,郅支單於的使者有可能聯絡西羌,攻擊敦煌、張掖啊!”

“不然。”辛武賢搖搖頭,“郅支單於的太子駒於利受如今還在未央宮侍奉皇帝,他怎麼敢進攻敦煌、張掖?”

看他那麼自信的樣子,我不敢再說了,隻是怯怯地說:“將軍真是虎膽,熟習戎事。不過匈奴一向是禽獸之心,極為貪婪,雖然愛子入侍長安,在他們眼中卻不如搶掠財物重要。”

辛武賢道:“雖然如此,他再驕橫,怎奈匈奴已經今非昔比了,就憑他手下區區四五萬老弱民眾,哪裏敢入塞搶掠。子公,據當年張侯的信中說,你博通經史,連長安的博士們也對你頗為佩服。你既來了我這裏,就幹脆做我的決曹史,幫我斷斷獄事。現今天下郡國都時興春秋決獄,獨有我河西人才缺乏,你來到這裏,真可謂大旱逢雨,不勝爽快。”

我哭笑不得,當個決曹史,比我當年在未央宮中當太官獻食丞的秩級還要低得多,更不要提我還當過執戟郎中了。我千裏迢迢來到敦煌,為的就是打仗立功,誰耐煩斷什麼獄事?不過我初來乍到就拒絕太守的要求,他嘴上不說,心裏也會惱恨。辛武賢睚眥必報的名聲在外,當年趙充國的兒子右曹中郎將趙卬也被他陷害得下獄自殺,我何必去蹈趙卬的覆轍?不如暫時答應下來,以觀時局變化。於是我謙卑地笑道:“將軍如此看重下走,下走榮幸何似。敬聞將軍之命。”

他果然很高興地說:“子公君真是爽快,我知道君曾做過四百石的執戟郎中,做我的決曹史實在屈就了。不過以我的身份,最高隻能辟除你為卒史,將來有機會,我一定向皇帝奏請,擢拔君為長史。君且放心。”

雖然他隻是一句空口諾言,我仍是喜出望外,破羌將軍長史那可是千石的大官啊,如果辛武賢真的肯這樣提拔我,那我過幾年升為二千石也大有希望。我驚喜地道謝:“多謝將軍,下走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沒幾天我就正式上任,決曹的事繁,前任必定是個不曉事的人,案上文書堆積如山。我隨手拿起一片木牘,看了幾行,不禁大感興趣,上麵寫的是兩個羌人互相告狀的事。

羌人的名字都很怪,告狀的羌人名叫歸何,被告羌人叫驢掌。兩人結下仇怨的原因是驢掌的兒子芒封和歸何的弟弟封唐曾經發生過爭鬥,封唐爭辯不過,一怒之下用折刀刺傷了芒封。芒封也不是個善類,回去就向父親哭訴。驢掌大怒,率領弟弟嘉良等家族子弟十多個人打到歸何的家,不但把歸何一家暴打了一頓,而且順便搶走了歸何的馬二十匹、羊四百頭。歸何是個歸義羌人,服從漢朝統治,於是跑到當地縣廷去告狀。縣廷從驢掌那裏為他找回了二十匹馬、五十九頭羊。另外三百多頭羊已經被驢掌賣掉,暫時還不清數目。縣廷允許他在半年內籌措賠償金錢,可是兩個月後朝廷大赦,驢掌以此為理由,拒絕還債。有朝廷明詔的赦書,縣廷也無可奈何。後來驢掌在某天晚上突然死在沙地裏,身上被刺了數十刀。驢掌的弟弟嘉良和兒子芒封到縣廷告狀,懷疑是歸何殺了驢掌。歸何卻矢口否認,因為沒有證據,縣廷隻好把這件獄事的爰書上報敦煌太守府。現在歸我管了。

我很快斷定,歸何的確有謀殺驢掌的重大嫌疑,可是時間過去了這麼久,驢掌的屍體早已腐爛,驗屍是不可能了。我對斷獄本身沒有興趣,對和羌人打交道卻饒有興趣。羌人本身或許翻不起什麼大浪,但是匈奴人一直想聯絡羌人,以便隔斷河西通往西域的道路,這是我所關注的。於是我命令立即把歸何抓來。

歸何一副羌人打扮,頭上用麻布纏成一圈,還插著兩根羽毛,不知道是什麼鳥身上拔下來的。他的漢話說得挺好,相當流利,他說:“曹史君,我雖然恨驢掌,他死了,我也確實高興,甚至還和家人飲酒慶祝。可是我沒有必要殺他啊,他是一個窮鬼,我卻家財萬貫。按照漢法,我殺了他要賠命,我不值得啊。我經商這麼多年,這個賬還算不清嗎?”

這老東西還真是能言善辯,可是他眼中狡黠的光芒讓我肯定他在說謊,我問:“他還欠你三百多頭羊,又不肯還,你一個有頭有臉的富翁,難道能忍得下這口氣嗎?”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如喪考妣地說:“忍不下也得忍啊。我們做商人的,雖說錢賺得多,可是每一塊金幣上都凝聚著數不清的汗滴啊。他們搶了我的羊,官長又不能為我做主,朝廷說一聲恩赦,我的錢就打水漂了。我不服氣,可我是個歸義羌人,我不得不服從皇帝的律令啊。”

我笑了笑:“恩赦詔書,那是經常有的,你有錢,雇人殺了驢掌,等到下一次朝廷大赦,也不用償命了,不就什麼都贏回來了嗎?”

“曹史君拿我開玩笑呢,我又不是神仙,能算得到什麼時候大赦?萬一大赦不來,我不就血本無歸了嗎?”

我收起了笑容:“我也相信你沒殺驢掌。不過現在驢掌的弟弟嘉良告你謀反,你看怎麼辦?”

他臉色大變:“曹史君,這話可不能亂說啊。我是青衣羌,從祖父那一輩起就歸順朝廷了,朝廷嘉獎我們為‘歸義去胡來羌’,還免去我們的徭役。我對漢朝是感恩戴德啊,每次去西域做生意,西域諸國的貴人百姓看見我拿著漢朝的券契致書,知道我是漢朝人,都對我敬畏豔羨,我得到了大漢這麼多好處,怎麼會想到謀反呢?”

其實說他謀反是我的策略,我想嚇住他,把他思維打亂。假使他真殺了驢掌,就肯定早想好了許多應付之策,背熟了在腦子裏。倘若我循規蹈矩地問,就算問到頭發白了,隻怕也問不出什麼名堂。而恐懼慌張的人腦子是不清楚的,容易打開缺口。

“你是得了我大漢很多好處,按理說你應該對我大漢感恩戴德。可是我聽人說,你經常在人前抱怨大漢法律不公,隨隨便便一個赦書就讓你損失了數百頭羊。還說如果在匈奴單於的轄下,就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你敢說這不是怨望大漢朝廷嗎?不是對大漢不忠嗎?”我冷冷地說。

我一邊說,他的臉一邊變了顏色,等我問完,他尖聲而恐懼地辯解道:“不,不。曹史君,小人沒有怨望朝廷。小人隻是說,朝廷的赦書最近幾年下得太頻繁了,搞得惡人囂張,好人蒙冤無處申告,小人並沒有真的否定朝廷的恩赦政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