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終極賭局:矯詔發兵,封侯或論死
第二天一早,我就發下節信和文書,派遣專門的使者火速趕往西域諸國,征發他們的軍隊來烏壘城會合。文書上插上三根羽毛,用赤白囊包裹,以示緊急。之後,我站在了甘延壽的床邊,波瀾不驚地告訴他,西域諸國的軍隊正往烏壘城集結,車師戊己校尉的屯田漢兵也正星夜向烏壘城進發。大概一旬後,我們就得出發去奔襲郅支單於了。
甘延壽像個跳蚤一樣從床榻上蹦起來,麵如土色,呆呆地看著我,好半天才號叫道:“你這大膽的豎子,竟敢假傳我的命令。來人啊,來人……”
我早知道他會有這個舉動,借口商量機密軍情,讓外麵的衛卒移到了二門之外,一般的號叫根本聽不到。我拔出劍大踏步上前,左手揪住他的衣襟,右手將劍擱在他的脖頸上,怒道:“老子千方百計來到西域,做夢都想殺賊立功,博取封侯。你這該死膽小的老豎子,卻巴不得龜縮在城中享福。現在大軍已經集結,你他媽的還想破壞計劃嗎?再敢嚷嚷,老子先把你的腦袋割下來再說。”
誰都怕死,甘延壽也不例外,看見自己頸上閃亮的劍,他氣得發抖,卻一動也不敢動,嘴裏倒沒有示弱:“你他媽的害死老子了。你這該死的賭徒無賴,老子膽小?老子打仗的時候你他媽的還在尿褲襠呢!打仗可不是像你他媽的賭博那麼簡單。你自己不要命事小,可知道多少人會被你連累得丟命?”
我冷笑道:“不能封侯拜將,毋寧死,你他媽的要再囉唆,你的命會比我們所有人的命先丟掉。”
“他媽的,我真碰到鬼了。”他從嘴裏吐出一句髒話,像截木柴一樣頹然倒在床上。
既然他示弱了,我覺得還得穩住他,畢竟我是假借了他的命令征發士卒的,沒有他的支持估計會有麻煩。於是我也放鬆了語氣,收起劍,坐在他床前,裝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道:“君況兄,你枉為關西宿將,怎麼不到五十歲,就未老先衰了?你要知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從上次築城征發西域民眾的情況可以看出,現今西域諸國都在對匈奴觀望,我們漢朝在此地的勢力已經岌岌可危。如果再不拿出一點兒強硬手段,西域諸國必將叛亡,那時你想安穩當你的西域都護,恐怕也不可得啊。”
“他媽的放屁,匈奴遠在千裏之外,我們又能有什麼勝算?”他心裏雖軟,火氣到底未消。
我還是耐心勸服他:“君況兄,這世上沒有百分百勝算的事,人人都想封侯,人人都能如願嗎?想得到侯爵,隻能冒險。”我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又放鬆了語氣,“其實君況兄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匈奴人沒有強弩,也不擅長守城。而郅支單於偏偏在康居征發民眾修築高大的郅支城,這不是自尋死路嗎?如果我們猝然奔襲到郅支城下,郅支守不能守,逃無處逃,我們一定可以斬了他立功,這實在是千載難求的好機會啊!”
甘延壽沉默良久,突然又破口大罵道:“你這該死的豎子,事到如今,老子就算不願又能如何?總之是被你這死豎子害慘了,快讓老子起床,老子要去檢閱士卒。”
我心花怒放,假裝關心他說:“你先好好養病,等大軍集結完畢,你的病也該好了,那時我們再出發。”
他氣哼哼地抹了抹自己的額頭:“老子一身冷汗都被你這豎子嚇出來了,還有個屁病!隻求不要被你這豎子害得掉了腦袋才好。”
我憨厚地笑道:“隻怕你的兒孫將來會一輩子念叨我的好處,不是我,你怎麼可以給他們世襲一個列侯的爵位。”
這是建昭三年的秋天,正是塞外草高馬肥的時候,我們浩浩蕩蕩的四萬人馬將要從烏壘城傾巢出動了。
軍隊劃分為六個校尉部屬,其中新置的揚威校尉、白虎校尉、合騎校尉三人各率領自己的部隊走南道,經過大宛、蔥嶺,奔赴康居。另外三個校尉的部隊由“使都護西域騎都尉”甘延壽親自統轄,從北道經過烏孫進擊康居,我作為使都護西域副校尉就直屬甘延壽指揮。雖然我們這支軍隊和南道三校尉的軍隊數目相當,但大部分漢軍士卒包括將田車師戊、己兩校尉的強弩部隊都在我們軍中,可以說是這次出征的精銳。我躊躇滿誌地準備登上征程,雖然甘延壽仍是滿麵嚴肅,似乎對即將到來的長途奔襲沒有信心。
在出發前我們進行了祭祀,祭壇上擺著血淋淋的牛、豬、羊三個腦袋,祭壇後麵豎起一杆高大的旗杆,旗杆上飄蕩著同樣血紅的蚩尤軍旗。甘延壽仰頭默默地望了軍旗半晌,對我說:“你是北軍派來的使者,戊、己兩校尉恐怕更聽你的話,不如你來說幾句罷。”
我趕忙道:“君況兄,你這話可是折殺我了。你是皇帝直接派遣的使者,我隻是你的副手,怎敢不自量力訓導士卒?”
甘延壽擺擺手:“子公,我說這話沒有半點意氣在內。這次征戰非同小可,一旦失利,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你的口才文辭都遠勝於我,而且懂得胡語,希望能好好激發士氣,一鼓奏捷。”
我看看實在沒法推卻,也覺得當仁不讓,於是走到台上。我麵前站滿了軍隊的大小頭目,按照秩級高低順序錯落有致地排著整齊的隊形。不但有漢軍的戊、己校尉,司馬、丞、侯、千人,還有頭發和顏色各不相同但基本是高鼻深目的各國胡人君長,他們都滿眼渴望地望著我,被都護征發來打仗,漢人中想立功升爵的將領固然熱衷,胡人中的大小頭目也頗為向往。因為一則匈奴基本上是西域各國的仇敵,二則打仗得到的戰利品都歸自己,而在一線廝殺陣亡的則是自己轄下的普通士卒,又何樂而不為呢?
站在高台上,我慷慨激昂地發表了我的演說:“普天之下,有許許多多的國家,他們各不服氣,喜歡發生爭鬥,因此必須有一個道德高尚的強大國家來做天下的主宰,為天下的群邦諸國主持正義,現在,這個責任無可爭議地落到了我們大漢身上。”
台下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萬歲”的歡呼聲,看來我這幾句開場白還過得去。等到歡呼聲平息,我繼續大聲道:“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文明高尚的地方,唯其高尚,所以富強;匈奴是個野蠻的部落,唯其野蠻,所以落後。在我們大漢幾十年的征討下,往日肆毒天下的匈奴人已經陸續向我大漢臣服。呼韓邪單於早就稱藩,隻有郅支單於仍然躲藏到大夏之西,肆其凶焰,他時時率領他的小股遊騎,騷擾西域諸國的兄弟百姓,天真地以為大漢沒有能力對他遠征誅討。現在皇帝陛下命令我們率領義兵,躬行天罰,希望諸君不要辜負皇帝陛下的厚望,奮勇殺賊,靖平賊氛,斬郅支的首級以告天下百姓,讓天下百姓知道太平可以永保,安寧可以永得。”
我一口氣說完,又用胡語說了一遍,下麵的校尉司馬候長們和西域諸國的君長們交替發出激昂的響應聲,群情極為激憤。我心裏也萌生了說不出來的激動,腦子裏空蕩蕩的,我覺得還意猶未盡,突然拔出長劍,指向天空,號叫道:
古有唐虞,今有強漢!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也許是我這四句話鏗鏘有力,他們的激情越發高漲了,每個人臉上都像猴子屁股似的閃耀著血液的紅光,接著我聽見台下響起一陣金鐵交鳴的聲音,每個人都拔出自己的佩劍和環刀,齊齊指向天空,西域都護府的庭院立刻變成了一片刀劍的叢林。“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吼聲,如海嘯的浪潮,驚天動地。
我們從北道的軍隊進入烏孫境內,烏孫人不管男女老少都雀躍歡呼跟隨在我們馬後,送糧的送糧,送水的送水,就像書上寫的“簞食壺漿迎接王師”一樣。甘延壽顯然也被感動了,側首對我說:“子公,也許你說的是對的。即使是為了他們的安居樂業,我們都應該打這一仗,看到他們的激憤,現在我很有信心了。”
他能說出這樣支持我的話,我感到尤其欣慰,我笑著說:“君況兄,我倒沒有你那麼高尚。說實話,我之所以要這麼做,一則是要報仇,二則是想封侯。和兄相比,我內心實在是很齷齪啊。”我覺得在他麵前對自己適當的貶低可以讓他更加快樂。
“那你誓師的時候怎能說得那樣高尚?”他有些驚訝。
我笑道:“不這麼說,怎麼能激發士卒們的鬥誌呢,尤其是西域諸國的士兵,他們爭先恐後地去攻打郅支單於,並不是抱有什麼偉大的理想,僅僅是想切切實實地保護自己的家園啊!而且,我們隊伍中的絕大多數都是他們的士卒呢。”
甘延壽朝車廂外吐了一口唾沫,笑罵道:“古有唐虞,今有強漢!說得真他媽的煽情。陳湯,你的的確確是個輕薄無行的豎子。”
我笑道:“沒有辦法,我也不想的嘛。”
十幾天後,軍隊很快過了烏孫首都赤穀城,離赤穀城不遠就是闐池,闐池以東兩三百裏就是康居的東邊邊界了。這時夕陽西下,天色將近黃昏,我命令軍隊停下來埋鍋做飯,
闐池一望無邊,比夷播海還要廣闊,但湖邊風景和夷播海約略相似,也有齊人高的蘆葦和數不清的檉柳,從碧藍的湖麵上吹來的陣陣清風也勾起了我對倚蘇的回憶,時間已經過去兩年了,一切都恍如夢裏。
我們正在進食的時候,突然遠處煙塵滾滾,有一隊烏孫士卒前來報告,說赤穀城剛剛遭到康居人的攻擊。為首的是康居副王伊奴毒,他帶著數千騎兵擊破了烏孫大昆彌的軍隊,驅趕著大批牲畜戰利品想回到康居。
甘延壽和我都大喜,康居騎兵才數千,而且驅趕著戰利品,絕對沒有什麼鬥誌,這是個小試牛刀的好機會。我和他立即下令,前鋒隊伍立即整裝上馬,準備進擊。
西域諸國的胡兵在漢兵的輔助下,果然非常勇猛,一頓飯工夫,康居騎兵已經被我們擊破,湖邊沙灘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等我們清點完四百六十個康居騎兵的首級,太陽才剛剛墜入天際,隱沒了它最後一絲光芒。
我命令把奪回來的牲畜全部送還給烏孫大昆彌,然後讓士卒把剛剛捕獲的康居首領伊奴毒帶進來。
伊奴毒長得非常剽悍,卻很怕死,剛進我們的帳篷,立即體如篩糠,大呼饒命。他定睛一看是我,臉上的表情非常驚異,脫口而出:“是你。陳……不,張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