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哭了三天,從此再也沒哭過,隻是每天傍晚,暮色四合時,她就會坐在屋前,望著不遠處那條波光粼粼的小河出神。風把門前的小草吹得綠了又黃,黃了又綠,隻是外婆的頭發卻被吹得一年比一年白,一年比一年亂。等家家戶戶生著炊煙,小鎮的農人歸家時,外婆就會衝著遠處和小朋友玩耍的我,叫我回家,我跟在外婆後麵,看著她日漸佝僂的背影,不禁加快腳步,牽著外婆的手,走向暮色深處。
我在小鎮讀完了小學,在外地打工的父母要我到城裏上初中,外婆沒有說什麼,隻是把一片巴掌大的白果樹葉子,放在我的手裏,叫我有空回來看看她和外公,看看小鎮。
我離開了,小鎮在視野的後退中凝聚成一個模糊的點,我看不清也回不去,我感覺到小鎮沉重的呼吸,我的小鎮,已經在時間的洪荒中,慢慢地衰老,慢慢地遠去。
城市的生活遠不如想象中的美好,城市快節奏的生活像是在人們的大腦深處安放了一個鬧鍾,隻有暫停,沒有結束。我們以為習慣了就好,可是我們根本不知道,大腦深處埋藏的運轉的機器,究竟是一個鬧鍾,還是一個定時的炸彈。
我以為已經漸漸把小鎮遺忘,我想象不出小鎮的每一個細節,那些在腦海中掠過的麵孔都模糊一片,隻有那條河,時常流淌入我的夢鄉。外婆坐在門前望著河出神,我醒來,望著窗戶外邊的霓虹燈,隔著無法觸摸的溫暖。
我跟爸媽說我想回小鎮,他們拍拍我的肩,說我現在學習很忙,不能回去。然後轉身去處理新進的一批貨,我隻好繼續投入這單調的生活,等著秒數的倒數。
小鎮越來越模糊了。直到有一天,我翻出了以前的課本,一片白果樹葉掉在了地上。拾起端詳,每一根葉脈清晰而透明。流淌著透明的血液,發出汩汩的聲音。長期的歲月的塵封,不僅磨滅了它的青春,也消耗了它生命所有的養分。
我開始為我空白的小鎮不安起來,像是丟了自己糖果的小孩一般。我總會在黑夜深處驀地醒來,捂住胸口那疼痛的心跳,看著遠方迷離的燈火,聽見風在窗外低吟淺唱,似離歌。
幾天後的晚上,媽媽找到正在上晚自習的我,哽咽著說外婆下午走了。年紀太大,在河邊摔了一跤,便再也爬不起來了。
路燈在眼前一排排向後退去,我和爸媽向著小鎮趕去,我想起了我離開的那一天,而我此刻是如此想念我的小鎮,我聽到了一聲聲沉重的呼吸和哀痛的呼喚。
到達小鎮已經是第二天上午,我站在小鎮的路口,卻遲遲未敢進去。頭頂清澈的陽光被建在路兩邊的別墅的一隅所擋住。我被投在一塊巨大的陰影裏不知所措。一座座別墅的高牆橫亙在我和小鎮之間。我腦海中空白的小鎮呈現明亮的灰色,可是輪廓卻漸漸清晰。
幾日的哭聲耗盡了所有人的精力。安魂曲蒼涼而悲壯。我來到河邊,望著河流,仿佛看到了外婆佝僂的背影與出神的雙眼。春風吹過,落葉飄零,我來到了古樹旁,看著它光禿的枝幹,它和我的外婆,和我的小鎮一樣,已經老去。牆根下沒有了眯眼的老人,偶爾有一隻黑貓困在那裏,打一個盹,夢一個小鎮。
春風細吹,我背後的那些黏濕的片段開始重新向下延伸,蟄伏了一個冬季的漫長,我發現它們已經植入了我的血液,我的小鎮開始滲透微紅。我看見了清晨下微笑著扛著鋤頭的農人,在牆角下眯著眼曬太陽的老人,我看見外婆坐在屋前望著小河,白果樹開始掉落一季一季的葉子,我看見我的小鎮安詳地熟睡。
我開始細細回味每一個痛點,在痛點的深處蜿蜒生長出綿遠的根係,潛伏成一片無風的森林。我坐在舊式的公交車中,從車窗上看見我的小鎮,它有著最柔軟的懷抱與最柔軟的氣息。
而我,終於在無限的困意的顛簸中,抵達我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