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鎮,大腦裏幾乎一片空白。我努力回想出的也隻是一些片段,像是一塊吸了水的棉布襯衫,總是想著擠幹,盡管有著棉布的舒適,可是黏在身上的感覺沉沉的並不舒服。那些片段黏在後背我夠不著的地方,在每一個春風細吹的日子,向下延伸,勾勒出小鎮的概貌,甚至到後來拓展成一片圖騰。可惜我看不到,我隻能用敏感的神經末梢捕捉它帶來的每一個痛點。因為我知道,也許某一天,我會沿著這些痛點,乘著記憶中的舊式公交,在困意無限的顛簸中,到達我的小鎮。頭頂,萬丈青陽。

小鎮處於這座城市的邊陲地帶,四周有著廣袤的土地以及鑲嵌在其中的一座座村莊和一條條帶狀的河流。我不知道我的小鎮屬於南方還是北方,因為它就處在地理學上的南北分界線上。後來,我去了周莊,那個典型的南方水鄉,有著連綿的煙雨,悠長的小巷,長著苔蘚的青石板,青灰的瓦牆,我想起了我的小鎮,想起了流經小鎮的那條河,每天晨光熹微的時候,有收魚籠的老人被陽光一點點包裹,河的兩邊是一排排青磚砌成的房子,每年夏天連綿的降水,使得河水上漲,漫到離牆角還有一米高的地方,然後隨著日光的遷徙,慢慢地退去,留下一攤水印,在青磚的表麵漸漸隱去。可在每個暴雨侵襲的夜晚過後,磚的表麵附著一層薄薄的青苔。也許,自磚迎來了它的第一場雨過後,雨的記憶就未曾消失,它隻是靜靜地安放在每一處紋理中,然後等待下一場雨或者下一個夏天的到來,讓記憶全部抽芽,把生命長成一片墨綠。

我沒有去過北方,但從電視上看到北方有著廣袤的原野,一望無際的農田,雨很少河流也很少。因此我固執地認為小鎮是屬於南方的,可是有一天我在地理課上聽到老師講家鄉地理時,清晰地聽到她說,我們這一帶是屬於北方的。我想到了小鎮,心中的南方小鎮被劃為了北方,我的落寞被日光拉長。

那一天,我回到了小鎮,坐在屋前,對著門前流經的小河發呆。我用力地丟棄著手中的石子,夕陽碎了,接著慢慢地恢複原狀,最終沉入了河流的深處,天空掠過一兩隻鳥兒,啼叫著小鎮在暮色中的安眠。等到暮色散盡,河的兩岸亮起橘黃色的燈時,我突然明白,小鎮不屬於南方和北方,它是屬於我的,它是我的小鎮。

如同在暮色中沉睡,成長的孩子,我的小鎮有著最柔軟的懷抱與最輕軟的氣息。小鎮中的絕大多數人是農民,他們對土地有著天生的熱愛。每天清晨,踩著晨光,扛著鋤頭,向著自家的田埂上走去,破舊的草帽掛在鋤頭的另一端,晃蕩著日光的傾瀉,每一絲皺紋舒展成最愜意的弧度,然後等著太陽東升西落,收獲一天的富足。也有少部分不是農民,多是在外打工,下海發了家的,每天等著太陽升起,從被窩裏鑽出來,散著頭發,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在河邊涮著昨晚未打理的碗筷。

太陽好的時候,小鎮中的老人會從自家挪出一張小凳,坐在牆根,半眯著眼,興致好的話會將過去的往事拿出來曬一曬,看著村前那棵古樹,一季一季地掉大把葉子,然後眯上眼,吸一口煙,數著自己所剩的日子,咧開嘴笑笑,露出一口黃牙,端坐在晨光嫋繞的煙霧裏。

村前的那棵古樹是一棵有著幾百年的白果樹,我不清楚它到底有幾百歲了,也沒有人能夠清楚。外婆告訴我,在她小的時候樹就差不多這麼高了,幾十年過去了,還是老樣子。我看著那棵古樹在風中孤獨地佇立,葉子是枯萎的草黃,幾隻白頭翁在枝幹上打理著羽毛,然後離去,陽光斜射過來,抖碎了一地光影。

我和我的外婆住在小鎮上,臨水的一間房,周圍是外婆小小的菜園,房間內114牆上掛著一本日曆和外公的一張黑照片,外婆每次吃飯都會擺出三雙碗筷,我知道,那是我和外婆以及外公的。外公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在一個暴雨的晚上冒雨撐船想趕回家和我們一起吃飯,但是不小心掉到河裏,隨著他的船,一起漂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