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考的失利曾使我鬱鬱寡歡了許久,所有的結果在我走出考場的那一刻已成定局。
我花了半個月時間頹廢,又用了兩個星期痛苦,最終在尼古丁的包圍下大汗淋漓地逃出房門。落地窗內是陰暗潮濕的光線,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我知道這樣的天氣自己不該出門,然而盡管如此,我的腳仍然不由自主地跨上自行車。
橙黃色的車身像細長的繡衣針一樣在雨簾中縫補著,穿插進城市的大街小巷。遊走的絢麗車體仿佛黑白照片裏被曝光的一部分,看起來和周圍死氣沉沉的灰色景象格格不入。我並不清楚自己將要去哪裏,隻知道風往哪裏吹我就迎著風的來向一路悶頭騎過去,借此來發泄心頭積蓄已久的憤懣。
從城市中心出發一路向西,馬路邊的法國梧桐逐漸低矮下去,快餐店門口避雨的人類物種從西裝革履的職場精英最終退化成摟摟抱抱走進旅館的殺馬特文身小情侶。我費力地蹬著死飛車,任憑形形色色的人在我的眼角抽身而過。他們的幸福與否我無暇顧及,正如我此刻比整座城市還要沉重的心情無人問津。
轉過幾個街口,風勢驟然猛增,像是被人揉成一團從萬米高空狠狠擲下砸在地上轟然炸開一般。我將潮濕冰涼的下巴緊緊壓在鎖骨上,使自己的重心盡量放低,瘋狂地踩著腳踏板射進前方未知的世界。犀利的雨刀割在臉頰上,混合著大海的氣息與微弱的痛感。
大海,我忽然間想起了大海的存在。也許,應該去海邊看看。
2
行至沿海公路旁,我停下車,用手罩住眼睛。狂躁的風雨將一切的聽覺與視覺都攪得稀薄,整個世界的色彩仿佛在一瞬間被抽幹,隻留下了寒磣的灰白。灰白的大雨,灰白的天空,灰白色的海浪像發瘋的巨型野狗一樣騰躍而起,奮力衝撞撕咬。海岸線上冷不丁出現一大片簾幕似的潮水網羅日月般地鋪蓋下來,重重地摔打在海崖上,於是漫天的水霧便碎成一片鋪撒而下,在寬大的路麵上砰然炸開,蔓延成千萬株晶瑩剔透的雜草。
晴天裏水泄不通的道路此刻空無一車,唯有無數破碎的海浪“嘩嘩”衝刷著黑色的路麵,悲戚和蒼涼濺得人一頭一臉。
我正是在這樣的場景裏看見默黎的,無法想象會有除我以外的人選擇在這個時候來海邊坐著發呆。他就靜坐在離公路不遠處的一塊巨大礁石上,雙腿下垂勾住岩石,兩手死死地摳住礁石的坑窪處,以此來保持平衡。不時而至的一團海浪將他的瘦削的背影吞進吐出,簡直就像玩弄掌心裏的獵物。
“喂!”我把手附在嘴邊朝他大喊,然而鋪天蓋地的滂沱巨響在我音線出口的瞬間便將它們碾軋得灰飛煙滅。天邊依舊惡浪滾滾,罡風驟然聲勢大振,張開粗壯的臂膀一挽狂瀾,刹那間一呼百應,駭浪滔天。似乎是整個海底翻轉過來扣在頭頂,一盆汪洋呼嘯著傾瀉下來。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向他飛奔過去。“快下來!危險啊!”我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朝他大喊。他卻依舊定定地坐在那裏,嶙峋的脊椎骨頂起他背後濕透的汗衫,刺痛我的雙眸。海浪與我幾乎是同時到達的,高出公路護欄兩三米的海水結結實實地扇在他的身上。視網膜捕捉到的最後一幅景象是一個人形物體連同一排水簾向我迎麵砸過來。
當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是白花花的,大腦昏昏沉沉,耳邊依舊回蕩著類似浪打礁石的巨響。可能自己已經到另一個世界了吧,我這樣想著,直到刺鼻的消毒水衝進鼻腔,我才意識到自己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朦朧中,一隻手伸到我的眼前,遞過來一個蘋果樣的東西。“醒了?”瞳孔聚焦的時間裏,我第一次看清了默黎的那張臉。
“真是抱歉。”他說,“早知道當時躲一下就好了,也不至於讓你受傷。””果然是被你砸的……”我忽然呢喃出一句很傻很天真的話。
“什麼?”他愣了片刻,然後迅速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No!No!No!你是自己撞在公路護欄上才折了腿的好吧?還是我把你背到醫院付了醫藥費的呢。”
我已沒心情再和他爭辯下去,隻好任由各種無語堵塞在胸腔裏。“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呢。”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站起身來,非常正式地伸出手。“海賊王默黎,多多關照。”
3
關於“默黎為何總要在自我介紹時加上前綴”這個問題我不得而知。就像那天在醫院裏的場景,他站起身來,拽拽衣角,然後信步走上講台。
“海賊王默黎,多多關照。”他抬頭挺胸,聲音高亢。台下卻是一陣哄笑,這就讓老布爾什維克的班主任臉上十分掛不住,慘淡的笑容蜷縮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不自然得很。
“啊……這個,這個同學,很有個性啊這個……你叫什麼名字,再講一遍好嗎?”班主任暗暗地對他擠眉弄眼,我不知道默黎是否看懂其中深意。
“海賊王默黎。”他依然不改口,“我可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啊!”他繼續補充。
台下又是一陣哄笑。後排的幾個男生異常奔放,笑得捶胸頓足前仰後合。班主任臉上頓時陰沉下來。
也許是初次見麵的難忘印象,默黎迅速成了班上男生群體裏最受歡迎的一個,卻也因此和班主任結下了宿怨。初見默黎時真的很難把他和熱愛探險的瘋狂青年聯係在一起,相比於加勒比海盜裏飽經風霜的傑克船長,默黎更像漫畫裏的人物。藏不住的孩子氣穿梭在眉宇間,鼻梁仿佛一把直筆筆的刀刃,將迷人的晨光分割成兩半,席卷進不同的世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