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黎的抽屜裏永遠泛濫著濕漉漉的海洋氣息,哥倫布日記、麥哲倫傳,以及關於百慕大的傳說之類雲雲。勉強也塞入地理書之類的,用於無聊時隨便翻閱。
“為什麼那麼喜歡海呢?”我不解。他靜靜地依靠在圖書館的連廊上,注視著手裏的《白鯨》。“大海是我出生的地方啊。”他如是說。
“出生的地方?”“我是在太平洋上出生的,跟著我的爺爺和父親。”默黎說著,轉過身看著窗外,似乎是被吸入了古羅盤一般久遠的回憶裏。”我記得第一次出海的那年,船隊遇上了巨型白色章魚。“默黎歎了口氣,飛快地翻開書,指著其中的一行,”航海者在海麵上看到了白色章魚……這是不祥之兆啊。”
“那然後呢?”“然後船就觸礁了,船員紛紛跳海,結果卻被巨大的海漩渦吞進海底。我爸帶著我拚命逃離了出來,九死一生啊。”為何如此執念於海呢?默黎到底沒有告訴我更為確切的原因。
滾燙的六月熬成一鍋粥,從天上嘩啦啦地澆下來,窗外的蟬噪鑄成鐵箍死死地扼在腦門上,說不出的疼痛與煩躁。我耷拉在座位上,撐著混混沌沌的頭,支起眼皮看著講台上的班主任講電路環流,眼睛死死扣住他一張一合的鼻孔,才勉強來了點精神。身旁的默黎依舊一聲不響地低頭奮筆,摘抄著從圖書館借來的《白鯨》。
班主任的聲音戛然而止的那一刻,連窗外的蟬鳴都消失了似的,隻剩下默黎疾書的聲響孤零零地吊在半空,忽然而來的寂靜被拉扯得好長,環繞著像兩顆即將互相碰撞的質子在爆炸前的死寂駭然。
下一秒,班主任猛地動身躥了過來,他用力將我一把拽開,然後提起右腿狠狠踹在聚精會神的默黎身上。他奪過默黎的摘錄本,瞄了兩眼,不由分說地將它撕成碎片,扔在默黎的臉上。
他氣急敗壞地叉著腰,低下頭,瞪著默黎,從齒縫間擠出的話語比他的口氣還要臭不可聞:“像你這樣的人,就注定平庸一輩子,我說的!”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上講台,繼續他那無聊的講課。我把默黎從地上拉起來,卻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並無太大變化,就像什麼?我一時想不起來了,躺在記憶深處的一大片虛影靜靜地泛著蔚藍的柔光。
上午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為什麼這麼喜歡海啊?我將字條小心翼翼地塞給默黎。他展開看了一會兒,在上麵寫了幾筆,然後折好遞過來。周末早晨六點,沿海公路見,到時候告訴你。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回想起片刻以前默黎跌倒在地時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就像……對了,就像大海一樣。
4
我到的時候,默黎已經在等我了。就如同初見時的情景,我騎著橙黃色的死飛,他坐在大礁石上俯身看海。太陽還未升起,星星點點的海鷗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披著粉嫩的晨光緩緩而來。我攀上礁石,坐在他身邊,此時涼涼的海風吹來淡淡的鹹腥味,擁抱著鼻尖,沉睡的沙灘浸潤在浪花裏,不遠處的一隻小螃蟹遊進海水,漸行漸遠。整片世界都安眠在大海的懷抱中。
“這就是大海。”默黎緩緩開口,“她可以任意蹂躪人類性命,也可以款款深情地吻著你的臉頰。”說罷,他的指尖輕輕敲擊著鎖骨,那樣的神情仿佛真的在與海對話一般。
“這就是你如此迷戀它的原因嗎?”我仍然感覺不可置信。
“夢想。”默黎淡淡地說。“什麼?”默黎扶著礁石站起身來,用手指向前方。朝陽已從海際線上探出頭來,熾熱的火紅噴薄欲出。”就像每天的太陽在海水裏重獲新生,大海,就是我夢想升起的地方。”
我曾經無數次地聽見他人提起過這個詞,感覺夢想這種東西就像夏日晴空裏飛舞的泡沫,一陣風一場雨就能讓它們湮沒得無影無蹤,可笑至極。然而從默黎的口中,我卻聽到了些許不一樣的東西。
默黎自顧自地笑,搖了搖頭:“很可笑對不對?時代的發展早已將航海事業當作垃圾一樣地拋在腦後,我卻依舊如此執迷不悟。”
“或許。”我不知道如何來安慰默黎,雖然我相信他,但是這種相信卻是架空而毫無根據的。
“那麼……”默黎重新坐回我的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炯炯有神,“如果我告訴你,我發現了一座新島嶼呢?”
我騎著車跟在默黎身後在海岸線上一路飛馳,最終停在城市的邊緣地帶。我把車靠在海崖上,脫去鞋襪向默黎走過去。早晨八點半的光景,刺眼的太陽高高在上,將柔軟的沙地蒸得滾燙。我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海際線上鋪天蓋地的水藍色像是被劃破了一點,天和海被不太顯眼的一條黑線分隔開來。
“海市蜃樓吧?”我撇撇嘴,“這一帶的海域裏哪有海島啊?”默黎直勾勾地注視著遠方,眼神似乎比驕陽更為火熱。”我要遊過去看個究竟。“默黎的神情變得偉岸而決絕。”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一是海市蜃樓呢?你會死的!會被鯊魚吃掉,會被浪給拍死,會被海漩渦……”無數的話語卡在喉嚨裏,天地在這一刻徹底安靜了下來。我怔怔地望著他,也許別人說這句話時我會順帶吐槽一句“好啊,我陪你遊”之類的,然而若是從默黎口中說出,這句話的性質則不僅僅是玩笑那麼簡單了。”你會死的。“許久,我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我知道……”默黎低下頭來,“為了夢想。”輕飄飄的隻言片語迎麵而來,狠狠扇在我的臉頰上。
無數個日夜裏,我思忖著默黎的話語,巴望著日曆上一天天縮短的黑色期限,身心俱疲。默黎的決然使我害怕,然而卻又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希冀注入我的胸膛裏,仿佛一束光亮穿透了厚密的蛋殼照亮了黑暗裏的一寸天地。我猛然想起晴空下飛揚的泡沫,在翻山越嶺以後融入洶湧滔天的海浪之中,它們也許並不是湮滅,而是重生,變成了海浪的一部分,自此不再受到邊界的約束限製,跟隨海風綿延千裏,浩蕩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