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簸箕紮,臨老發一發,今年快七十了,還是瘦精精的老黃狗一條!睡到五更頭,用手摸摸自己的胸脯,根根肋骨像搓衣板!他也發過牢騷:日他媽的!我這輩子圖個啥?不是拾個四川逃來的二鍋頭娘們,連老婆也娶不上哩!
前幾年,團場農工一年還能拿上幾回工資,現在搞承包,啥事都靠自己,掙錢的不認人!沒技術,沒關係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水、肥、農藥、機械,關關卡,關關緊!還有人恨不得我們這些退休老頭早些死,活著一個,要別人養活一個。有時他也覺得拿著幾個勞保金,心裏不安,自己幹了幾十年,到底算個啥?工、農、兵、牧?全不是!算工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咱沒那本事,現在又包地,不拿工資,算啥工人!算農民?咱們層層又有工會。算軍人,沒一杆槍,連步子也不會走。算牧民,養的幾隻羊,過年還不夠開後門!啥也不算,倒成了四不像!幹了一輩子,都幹成啥樣?
年關前,老喬頭又來到市政府找有關部門,解決他的有關問題。
早上上班,市機關大樓裏的幾百名男女幹部,都在樓前的水泥場上做廣播操。
老喬頭鼻子凍得紅紅的,直流鼻清,站在樓簷下,等有關部門的有關幹部。
操一做完,幹部們跺著腳,凍得“叮叮咚咚”一起往樓裏跑。
老喬頭等幾百個男女幹部都進了樓裏,他才進。等老喬頭走到大門廳裏邊,那個穿龜斑衣(迷彩服)的看門小夥叫住他,不讓進:“哎哎哎!你找誰?不登記就往裏跑呀?”辦公室留了話,五連的那個豁嘴老頭再來,把他攔在門外,別讓他進樓,進來羅嗦死了。
老喬頭就問那看門小夥:“為啥不讓進?我進去找一下有關部門,又不是恐怖分子,為啥不讓進?電視裏的幹部不總說他們是人民的兒子嗎?今天老子來了,兒子咋不讓進門?”老喬頭捏了一下鼻涕,越說越氣,“你媽個卵的,不讓爺進?你們江山坐的誰人的?安?不是我老頭八年打日本,四年打老蔣,兩年南疆剿匪,炮彈片把嘴炸成這樣,你們在這裏坐得成嗎?你們倒暖和和地鑽進樓裏,零下三十來度的大冷天,讓你爺在外邊凍?你狗日的還是不是人日的?”
看門小夥挨了一火,揩揩鼻子,伸伸脖子,將兩手插進褲兜裏,沒話說,轉身走進警衛室裏去,往樓上打電話,請示辦公室主任。
一會,看門小夥重重地撂下電話,從窗戶口伸出頭來,凶凶地說:“進去吧,別嚷嚷!”小聲罵了一句,“豁×!”
老喬頭耳有點背,沒聽到。順手拿下頭上那頂破關東帽,一邊打著雪,一邊仍對看門小夥嚷嚷:“進去吧進去吧,說話不腰疼,這樓上樓下二十幾層,我進去知道往哪找有關部門?有關部門在幾樓,你出來告訴我一聲也可以。你那嘴,是驢球挖的?就不能順便多說一句話麼?公家把你養在這兒隻吃飯白拿錢哪?”他舉著手裏的紙,硬要看門小夥出來。
看門小夥不情願地又走出來,拿過老喬頭手裏的紙,看。這張破紙,原來是一張低保報告,上麵有前任市長錢友祥的親筆批示:“該老同誌的有關問題,請有關部門協調處理。”
市長批的有關部門,肯定是指民政局或傷殘協會之類,找其他部門肯定沒人管。民政局和殘協,早已搬出去了,不在市機關大樓裏麵辦公。這死老頭,瞎子一樣,還凶,就像抗過日的人,都成了焦大爺似的。看門小夥看過手裏的紙,馬上又還給老喬頭,很不負責任地手朝上一指,說:“有關部門在八樓,爬吧!今天電梯沒電。”
電梯有電,老喬頭也不知道啥叫電梯,從看門小夥手裏接過報告,沿著樓梯,一級一級地往上爬,爬出一身汗,才爬到四樓。嗓子眼裏直冒煙,喘得說不好話,雙手抱著樓梯扶手,抬頭向上看,看見樓梯口對門辦公室裏,坐著一個穿紅毛衣披長發的小姑娘幹部,就問:“丫、丫頭,有、有關部門,在哪、哪屋?”
穿紅毛衣的長發小姑娘幹部很年輕,像個學生,根本她聽不懂這豁嘴老頭在說什麼,瞪起描得黑紅黑紅的大眼睛撲了撲,小紅嘴兒微微一動:“啥?你說什麼呀?”
“有關部門在哪,哪屋?”老喬頭又說了一遍。
穿紅毛衣披長發的小姑娘幹部,在學校在機關說慣了普通話,很討厭聽老喬頭說這麼吃力的四川話,有些不耐煩:“你到底要找哪個有關部門嘛?這樓裏幾百個部門哩。”
老喬頭說:“不,我隻找有關部門解決我的有關問題,其他部門,我也不找的。”
穿紅毛衣的小姑娘幹部就不大想理他。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你說普通話好嗎?”說著,轉過臉去看報紙,不想再說話。
老喬頭有些著急,說:“你們在樓裏做事的人,都不知道有關部門?公家把你放這兒,都管啥子事嘛?整天隻看報啊?”
穿紅毛衣的小姑娘幹部一聽,報紙一扔,又轉過臉看看老頭,小黑眼一瞪:“莫名其妙。”說完,搖搖頭,重重地推上辦公室的門。
老喬頭很生氣,大聲問:“有關部門到底在不哪屋嘛?啊?”
穿紅毛衣的小姑娘幹部,在門裏大聲說:“你自己上去看吧,我也不知道,我隻管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