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現在離過冬還早,但進山拉煤的車已經多起來,據說今年煤緊。
早上他叫老伴準備了些幹糧、熱水瓶,又把老羊皮大衣找出來,放進駕駛室裏,別看這幾天熱得坐不住,進山可不一樣,天說變就變,要是遇上暴風雪,會出大麻煩。
由西伯利亞竄來的冷空氣,一闖到準葛爾大戈壁,即變成風刀雪箭,凶神惡煞般地驅掠、殺戮著一切生靈。雪助風威,玉梭般地縱刺斜織著,紛紛揚揚,就像永遠總抽不斷的無數根又鬆又軟的棉條,滿天飄掛下來。地上的雪丘,像一堆堆彈得絨絨的棉絮,由風推滾著。
天地間恢恢茫茫!
山低。河平。村埋。樹無。
一切囊括在大雪之中!大雪囊括著一切!一個蠟鑄的世界!
雪幕中,兩輛深綠色的卡車,在強行通過這迷茫的死亡線,遠遠望去,一前一後,隻是兩團渾濁的、穩動著的墨點。馬達的轟鳴聲,裹著凜冽、稠密的風雪,拋上摜下,時揚時抑,猶如被纏獵在一張白色紗網中的兩隻熊,在向凶狠的死敵嗚嗚地發出毫不妥協的、全力反抗的威鳴。
爬行在前頭的,車頭橫檔上用紅漆刷著“安全行駛150萬公裏”的天津“大方頭”,是五連運輸公司一代名師老喬頭。這老喬頭實在是有點老了,不用看他車頭以上的150萬公裏,看看他兩隻手上十塊紫銅錢一般的老蠶巴,就知道他抓方向盤抓了多少年了。
今年國慶節,連裏當官的、同行們,還有一些親朋好友,為老喬頭安全行駛150萬公裏舉行了一次慶功會,會上,公司領到興致勃勃地為他舉杯祝賀,不知是由於激動、慶幸,還是可怕、心酸、不堪回首過來的那150萬公裏?他卻端著杯,望著酒,上下兩片長滿了黑色刷須的厚嘴唇,石磨似地廣磨。結果,詞沒磨出來,淚先流下來了,當眾止不住老淚縱橫!他知道,大家不是在為他慶功,是恭喜他老頭子沒斷胳膊少腿地從150萬公裏上滾過來了。是恭喜他老頭子命大、運氣好、沒遭橫禍。這150萬公裏雖說闖過來了,可是這150萬公裏到底有多遠,老喬頭不知道,隻知道新車換了一輛又一輛,一寸半厚的膠輪子報銷了一個又一個,屁股下的坐墊領了一塊又一塊。有人算了算告訴他:150萬公裏差不多夠繞地球二十圈的了!
老喬頭聽了還是無動於衷,因為地球有多大,是扁的還是圓的,他哪知道。他隻想鬧清楚繞地球跑一圈,輪子要滾多少轉。因為,他總感到每轉過一圈,自己的命,老伴的命,孩子的命,都是懸在那四個輪子上的!這的的確確是碗牢食飯哪!怪不得有人說:“寧願拖棍滿街轉,不做開車的駕駛員。”這話實在有點聽頭。做一個駕駛員不但要忍飢挨渴,一上路,心就在手裏掂著。有家不能歸,一年四季在外邊野蕩。還有的人,“駕駛牢”坐老了,連老伴也找不到!人都說這玩藝是眨眼禍福,娘的!有時連眼睛還來不及眨,一切全完了!丟下老婆活守寡!……
當兵,老喬頭在部隊上開車,前方後方,送彈藥,跑給養,槍林彈雨,風裏雨裏,白天黑夜,深山險穀,多少次差點兒車毀人亡,連屍首都找不到!不知多少次睡著了、驚醒了!……
轉業進疆後,他想改行。哎!大半截兒叫黃土埋著,找個老伴,成個家,吃口熱的,睡個暖的,含飴弄兒,享享天倫之樂,也太太平平、安安穩穩地過上幾年好日子然後去馬克思那兒報到算啦!不想再跟手中的送命軲轆兒冒險。可是,不行呐,那晨光,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車多師傅少,捏個泥人兒有開車。他這個部隊上開車的老把式,一到新疆處處當寶貝兒搶。再說,黨員要聽黨分工。他沒用領導多念思想經,又繼續腳踩手轉到五連運輸公司幹起他的老本行。冬天,新疆氣溫低,群眾生活用煤量大,每年到了冰雪封山,路斷車絕的時候,老喬頭還要進南山去拉煤。直到家家的火牆都燒得暖和和的為止。如果遇上暴風雪,他也不怕。他有他的經驗;隻要保證在路上不斷油、不缺水、不拋錨,就是冷點兒,他禁得住。一身老皮老骨結實得連錐子也難插得進。再冷的風,再大的雪,也殺不出他一個嘶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