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號客輪終於進了南京港。
船到岸,不作亂。人們一點也不聽乘務人員的喊叫,上船的、下船的、笑的、唱的,聽哪種聲音有哪種聲音。
我隨著人流,推推撞撞地從渡口擠到碼頭。剛要從出口出去,又想起四等艙那個遮頭巾的乞丐丫頭。不知她是否上岸,一掉臉,隻見她麵對江水,靠著碼頭西側的鐵欄杆站著。任憑下船的聲浪衝擊,或行李碰打,她都無動於衷。像緬懷遠方的家鄉,又像不敢正視這個繁華而又陌生的古金陵城。
也許是寫小說人喜歡看,喜歡問,甚至喜歡多管閑事的毛病,我卻看看停在出口處外的公共汽車不去扒,又逆人流而返,走到她身邊:
“你怎不走?”
她聽出是我的聲音,轉過身:“大哥!”臉在紅頭巾裏看不到,我想她肯定是哭了。
“你在南京有熟人嗎?”
“沒。”她搖搖頭。
“那你準備在哪裏安身?”
“不知道!”聲音很輕,\"道\"字簡直就細得吊在嗓眼裏。
“你會不會幹活?我馬上想起一個事,因為搞寫作的人聯想是不很困難的。看到這個可憐的人,我又想起另一個可憐的人,我姑媽家大兒子小馬,今年都三十多了,一是因為生理上有點缺陷。二是因為窮,至今未娶上媳婦。我何不做個好事,一來救了她,二來成全了他。
於是,我試探著問:“這樣吧,我明天就回鄭州,你若願意,就跟我去,我負責給你安排!”
“多謝你了,大哥!”猛不防又對我跪下,深深地磕了一個頭!
她一抬頭,紅頭巾飛了。
我這才看清她的臉,臉好熟。
“你?”
她也料想不到地愣了一下。
“你是四川南充的嗎?”
“嗯。”
“你是蘭妹?”
她死死地盯著我:“你?你是王老師?”
“蘭妹!”
“王老師!”
我眼淚也流出來,怕別人發笑,連忙扶起她:“你快告訴我,你怎麼到這裏來?”
她臉轉朝一邊,手揪著辮尾兒眼淚又出來了:“王老師,不是遇上你,我在重慶就……”
“怎麼回事?”我望著她。
我離開四川南充七八年,她確實長高了,臉也比先前周正,就像我作品中常常描寫的那些成熟了的,農村中受苦受難的少女形象。兩條大辮子又粗又長,烏烏的。眼睛缺乏神采。手指也細細的,這都是由於餓了的。
我不解地望著她,又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輕輕告訴我:“媽說,哥哥今年快三十了,她自己又有病,想給哥好歹成個家。家裏沒錢,嫂子娘家又要得緊,沒法,她托人說,讓我先嫁給嫂子的哥哥做補房!已經定好了日子,初十。我死活不肯,就逃了出來!”
“你爸呢?”
“爸死了,前年冬天死的。”
“那你逃出來後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她無可奈何。
我看著她,想了一會兒說:“這樣吧,明天我還送你回四川?”
她一聽,連忙向後退著,說道:“不,不!”她轉臉對著江麵,“我寧願死也不回四川了!”又哭。
我不敢再刺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