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玉米之名(1 / 1)

袍帶繾綣,是玉米中的情人。玉米綠袖長廣,期待不識字的農夫俯身寫下一些字和念想。隸書、草書、楷書,有關河流、晨昏、露水和山坡的日誌。

到了七月,在北方看到了什麼?遍地玉米。其實看不清哪一株玉米是什麼樣子,滿目莖葉汪洋。玉米的海由它們的葉子或者說袖子紛拂而成,擁擠澎湃。有一點風,高粱葉子出語“沙沙”,月夜聽似“殺殺”。而玉米在風裏回身轉袖,呼喊深遠,像要從夏天傳到秋天。風再大,玉米嘩然似水泄,不知堤壩開了多大的洞穴。倘若塞尚來到塞上一觀,北中國的陽光在玉米身上灑下的是蔥綠、墨綠、灰綠和帶那麼一點紫痕的綠,飄搖不定,晃眼。

玉米海的單位是壟。深秋,站在壟背上的老玉米的根像雞爪緊攥著土地。人光膀子穿越玉米地,葉子割破肌膚,是被汗水鹽分塗抹過的銳痛。

“玉”和“米”,均屬漢字裏最好的字,合帝王之尊與社稷之本。何米為玉,何穀為金?何石為燧,何玉為璧?命名的時候,先民把手按在這件事物上,加入多少遐想。在糧食裏,玉米的地位粗傖,和高粱相當。在老百姓嘴裏,它叫棒子、苞米、苞穀,“玉”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它的化學屬性是澱粉。一位藥廠的朋友告訴我,在×噸玉米澱粉中加入×公斤×素,攪和勻了(不勻也無礙)就是人們吃的×片。人們擰開藥瓶蓋,取出×片丟入嘴裏,含水仰脖下咽,我想,他吃了一粒玉米。

玉米一如男人風格的女人。東北老娘們兒中這種類型的不少。雖然姿色招搖,還是很土。玉米生育能力強,抗旱能力強,不曾夢想化為一朵茉莉花。玉米喜群居、喜議論、喜趕集、喜紮堆、喜呲牙、喜鋒銳、喜在成熟的種子頭頂掛兩撇流蘇。東北老娘們兒走路噔噔的,屁股拽拽的,罵人的時候表情入戲,嫵媚倒讓人有一點不安。玉米包含著東北女性特質:廣闊、連綿、鬥爭、鄉村、樂觀以及易逝的姿容。

玉米葉子向陽的一麵光滑,再寬一點就像煙葉了,背後有小絨毛,長在起伏不平的葉麵上。無論夏秋,太陽未出之際,露水順葉子滾入玉米的腋窩,東北話叫“嘎肢窩”(滿語)。而玉米在初夏長出半尺高時,看著也不幼稚,像小小子早晨出操。它們占的地太多了。東北如此之大,也被玉米占滿。像農村丫蛋兒土生土長,都有一個好名。二丫叫李桂蘭,三胖叫劉淑芝。桂、蘭、芝,何其清芬。東北的苞穀也有一個好名:玉米,何其優雅!

玉米抽穗的時候,肋下掖著像竹筍又像包在被子裏的嬰兒一樣的小玉米,頭上吐一穗嬌嫩的簪纓,頑童摘下夾在鼻唇間充胡子。玉米在跟旱象和雨水的吵鬧中拔節,周身斜插著一個個做了流蘇記號的玉米棒。棒上有牙齒一般晶瑩的顆粒,等著灌漿,等著秋天,等著農民在場院用兩根幹透了的玉米棒雙手搓絞,米粒嘩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