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3)(2 / 3)

好半天,阿芳才來接電話,也許電話傳聲音質不良,他聽起來很象朱大姐灌的那張唱片。“這怎麼能行呢?我剛剛得到了一個角色!”

“什麼?”阿寶沒弄懂她得到的什麼東西,但她聲音裏透出的驚喜,緊張,興奮,不安的心情,他猜想,難道她也發了橫財?

人各有誌,阿寶和阿芳的區別,某種程度類似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分野,阿寶腳踏實地,重謀生之道,尚利而不尚名;阿芳展開幻想的翅膀,對未來有許多美麗的夢,所以求名重於求利。她在電話中怎麼能講呢!別看現在是連句台詞都沒有的群眾角色,而許多名演員,都從這個台階起步,登上成功的寶座。

“你趕緊回來,阿芳,無論如何——”

阿芳也聽出未婚夫語音中嚴重的成分,隻好趕回危樓。阿寶見她進屋,急忙把門關緊,掏出秘藏的十捆萬元人民幣,使得好不容易變成城裏人的阿芳,又變回去了,那種沒見過多大世麵的土包子相,出現在那漂亮的臉上。

“怎麼辦?”阿寶問。

“你說怎麼辦?”阿芳反問。

前一個怎麼辦,顯然是繳,還是不繳?而後一個怎麼辦,聽得出來,實際是怎麼用的意思。求名者並不反對利,兼而有之,當然更好。阿芳開始和未婚夫盤算,怎樣來消化這十萬元,真可算一道煞費苦心的難題啊!

喬老爺下午釣魚回來,馬上覺察危樓氣氛不大正常,有幾個人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尤其範大媽,還做出維護道統,義憤填膺的樣子,一把拉住老喬:“你快管管他們吧!大白天,也太不象話啦!”然後跺著腳,“醜死了!醜死了!”

喬老爺是什麼角色?馬上明白怎麼回事。一看範大媽那份假正經,淡淡一笑,故意氣她:“這有什麼?誰不打從年輕時過來!”

“那也得有時有晌!”

“半夜三更敲窗戶,好?”喬老爺反唇相譏。

範大媽立刻臉上生霜:“造謠可恥,我就知道你們對新生的紅色政權心懷不滿!”

“你上綱我也不怕,咱們就事論事。”

“就是你們這對資產階級,把年輕人拐帶壞了。告訴你,放老實點,我成分好,就能管你!”

“我蹬過三輪車,怕你!”喬老爺打出王牌。

她也祭起法寶:“你老婆是臭明星,黑幫!”於是,互相揭底,戰鬥升級,說來也怪,屁大事也能引起全樓大戰。有的燒陰火,有的假勸架,有的幫倒忙,有的在起哄架秧子。這種經常爆發的爭吵,輕則動嘴,重則動手,實際上是一種窮極無聊的精力發泄,是人們在看膩了樣板戲以後的業餘文化生活。直到阿芳攙著阿寶出來,人們才愕然吵了半天,竟把吵架的起因給忘了。阿芳向大家解釋:“他不舒服,我陪他去診所!”說著,兩人並肩走出已經失去了門麵的大門。

喬老爺馬上占了優勢:“病成這樣,虧你們想得出來。”

範大媽是幹什麼的:“哼!我掐著表來著,好幾個鍾頭,再壯的小夥子也架不住!”

其實,那好幾個鍾頭,是兩個年輕人在房間裏,正想方設法把錢藏到別人決找不到的地方。範大媽已經到另外一個世界裏去了,按西方習慣,對死人應該寬容,這位與危樓幾乎同時終結生命的人,心底裏良善的本質,還是時而流露的,能讓人見到一個真的範大媽。記得她纏綿病榻數月,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也讓毛毛去把往昔堅決不讓進門的敲窗人請來,等那位頭發斑白的鍾表修理匠,坐到她的床邊,她已經說不出話,隻是把手讓他握著,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離開了人世。這是後話。

就在那次爭吵以後,她改變了政策,從反對阿芳結婚,到支持他們早早辦事,一來茶湯生意,阿芳早不幫忙了,二來她也覺得應該理解年輕人,甚至坦率地說:“喬老爺說得好,誰年輕時不曾餓狼來過?”

其實喬老爺並未講過餓狼,是她發展了的。有人說阿寶送她一條過濾嘴煙,才準許不夠年齡的阿芳辦結婚登記。恐怕未必這樣。我就記得有一回,範大媽把她養的兩隻剛打鳴的小公雞宰了,濃濃地燉了一砂鍋,端到三樓阿寶屋裏。

“吃吧,阿寶,連湯帶肉全吃下去!”然後,坐在對麵瞅著他吃。“孩子,你可要愛惜你的身子!”

我敢發誓,她那溫柔慈祥的樣子,把我這個旁觀者都打動了。

“孩子,那種事情怎麼能過分呢?看你,才幾天,兩眼都眶下去啦!”她見他遲遲疑疑,不敢舉筷的模樣,便說,“公雞是補陽的,吃吧,這些日子你光吃西紅柿,葷腥都不沾。”

阿寶剛剛在烤鴨店,和阿芳吃完歸來,已經是七葷八素,順脖子流油的小夥子,不得不打點起精神對付這兩隻筍雞。藏金案事犯以後,阿寶向我承認:“當時,我真害怕已經再裝不進東西的胃,一下子全吐出來。大媽那眼睛多尖,她準會納悶,公雞到肚裏一轉,怎麼會變成鴨子了?”

原來,阿芳拿定主意,這筆巨款,隻要不顯山不露水地慢慢貼補,是不會被人發覺的。起初,計劃每月貼二十元,算了一下,要四百多年才能用完。幹脆五十元吧,也可用到二百年之久。再多就怕要露餡,所以想到隻有吃進肚裏,花多少錢也不會出紕漏。雖然原則這樣定了,但天生怯懦的阿寶,總有點但但怵怵。先是左眼跳,後是右眼跳,也弄不清究竟跳財還是跳災,終於鬧成個心驚肉跳,無法安寧。因此,他總在猶豫:“要不,還是繳公吧?”

阿芳無奈,歎了口氣:“你也真成不了氣候!”同意由他自便的時候,阿寶又舍不得那十塊磚頭了。這大概也是危樓出不了聖賢豪傑,也出不了江洋大盜的原因。小農經濟思想和小市民心理雜交的結果,一條沉重的,使你無法起跳或者飛躍的尾巴,牢牢地嵌在了臀部,而且很難擺脫。“文革”出那麼多小爬蟲,其道理也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