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3)(1 / 3)

他嚇一跳,連忙站立起來,兩手垂著:“哦!大叔!”

“阿寶,你們的事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辦?”

他淒苦地一笑:“等把錢攢得差不多了!”本來他就是一張自覺心虛膽怯的臉,再加上一副哭相,誰看了也不受用。據說,他學炒菜手藝也是有長進的,然而,他要到敞開窗口的小炒部去顯身手,人家一看那張臉,再好的炒菜,也吃不出香味來了。

“那你到哪年哪月?你就不怕雞飛蛋打?”

“不會的,大叔!”我們這位閣樓上的羅密歐,很有信心地回答。

“我是怕你兩千元扔在水裏,萬一——”

“要阿芳真是那樣的話,我也——”這時,阿寶那種殉教徒的哭喪相,把喬老爺給氣跑了。

我很欽佩阿寶,以一種中國風格的,特別能吃苦耐勞的韌性,來攢他結婚的費用。一般講,食堂炊事員的夥食費,是比較低的。但為了省出每一個銅板,他退了夥。自己以貼餅子、大醬,和那年夏天,一毛錢一筐的處理西紅柿,來解決肚皮問題。另外,又想盡一切辦法,使最少的錢,產生最大的經濟價值。怎樣讓壁櫥成為新房,而又使自己幹癟錢袋能負擔得起,著實讓阿寶傷透了腦筋,跑細了腿。羅密歐決用不著給朱麗葉去打沙發,但阿寶必須努力。因為“文革”已革得家家戶戶都沙發化了,那時的S市,可稱為沙發城。好象大家並不真的想著,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在受苦受難的勞動人民,隻圖自己受用。阿寶也算一個,因為他隨大流慣了,難能免俗。而穿上了“文革”時裝,梳了兩把刷子頭的阿芳,更是追趕時代的先鋒。

幸好當時正在處理抄家物資,阿寶終於花幾塊錢買回一對單人沙發,那狼狽破舊的樣子,和危樓有點近似,那肮髒灰暗的德行,與阿寶倒相當般配。阿芳一見他拖回來,象拖回兩條癲皮狗,心裏馬上就堵了一大塊,那時她脾氣好,不象後來對阿寶不客氣,但也微露怨言:“看你——”

阿寶當然明白便宜沒好貨,便安慰未婚妻說:“別看這沙發不象樣子,可簧好,是德國貨!”

一聽到德國貨三個字,已經完全祛除了鄉土氣的阿芳,馬上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的姿態。

命運之神也真會給人開玩笑,給這個拚命節省的未婚夫,帶來了一筆橫財。假如是五百元該多好?加上已攢下的數百元足夠了。但是,他得到不是五百,也不是五千,而是在兩隻舊沙發裏,各找出五萬塊錢。整整齊齊,象十塊磚頭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這種慈悲實際上和懲罰也差不多。我想起另外一篇寓言體小說,一個貧窮的意大利男孩,收到一份從異國寄來的禮單,當他興衝衝到海關領取的時候,沒想到卻是一位曾來那不勒斯旅遊的印度王公,為了滿足他的欲望,而送給他的一頭活著的,有好幾噸重的巨象。現在,阿寶和那意大利孩子一樣,傻了!

問題就出在德國簧上。

這就是迷信的結果了,譬如我們有些作品,其實未必好,但隻要洋人鼓了掌,國人就定有跟著喝彩的。有的時候,洋人的意見,權威的評價,和鄉鎮上照相師的美學觀點,水平也差不多的。那破沙發裏的德國簧,沒過幾天,一坐下去,再也不肯恢複原狀了。阿寶隻好拆開來修理,若不是動手那天晚間,有最新指示發表,本可以免去一場悲劇。在危樓裏,想瞞過範大媽那雙業餘偵緝的眼睛,幾乎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她是否象朱大姐愛讀張恨水小說那般,在研究福爾摩斯探案?她確實具有這方麵的天賦。然而,偏偏那天晚上,她把危樓全體居民,都帶到Y大街上去遊行了。

阿寶本不能請假,但危樓人也自有公道心腸,都願他花了那多錢以後,早點結婚,免得發生意外,大家都盡力幫忙。危樓雖小,人才濟濟,什麼處理品,便宜貨,假公濟私,開個後門之類,還是有辦法給阿寶省幾個錢。甚至在派出所掛了號的,以打架鬥毆聞名的危樓二雙——一對孿生兄弟,也願為阿寶效力。不過他們能量不大,頂多就是:“用得著咱哥倆給誰一點顏色看看的地方,阿寶哥,你盡管吩咐!”所以大家一致讚成阿寶留下看家,順便改造沙發。範大媽也不敢太違反民意,便率領眾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幸福,最好是細水長流,要是如山洪暴發,河堤決險似地衝來,這種足以把人溺斃的幸福,還是躲遠點為佳。可阿寶太需要錢了,如饑似渴地想得到它,現在,這十塊磚頭,讓他不知所措了。最新指示通常要安排到深夜才播放,至今我也沒能悟出這樣安排的道理。等到慶祝完回來,已經微明,但推開阿寶那扇從來沒關過,今晚偏偏關緊的門,發現他竟然坐在沙發上,兩眼直勾勾地,如醉如癡,象是中了邪。在人們印象裏,阿寶和醫院不沾邊的,摸摸腦門,除了一點冷汗,並未發燒。但他說出來的話,倒有點象譫語似的不知所雲。“大叔,要是一個人快餓死了,撿到巧克力糖,你說他怎麼辦?”

據說,喬老爺年輕時學過法律,肯定讀過犯罪心理學,應該能判斷出這正是作案契機的流露。可他心思全用在泡女演員,客串演話劇上,結果混個不良不莠。他一點不考慮他的話會起到什麼作用,以小市民貪便宜的口吻回答:“那還用說,撿起來往嘴裏一扔,有什麼好客氣的!”好象不吃,倒是天大傻瓜似的。

“不犯法?大叔,確確實實是撿的——”

“隻有小孩,才把撿到的錢,交給警察叔叔。”

第二天,阿寶給已經進他們廠子業餘文工團的阿芳打個電話(順便說一句,她已搬到單身宿舍去住了),讓她回來一趟。因為危樓的人,倘非長著防賊的兩眼,便生有做賊的雙目,那份敏銳,無異X射線,直掃心胸肺腑。他不敢長時間離開屋子,從十萬元到手,每分每秒他都在緊張不安的狀態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