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4)(2 / 3)

阿芳想不到自己,從人們看膩了的樣板戲中的主角,成了大家聽煩了的講用會上的明星。不過,她還是很受歡迎的,因為她終究有點表演才能;因為她那漂亮麵孔的魅力;更主要的,是因為這十萬元的傳奇色彩,吸引著見錢眼開的人,紛紛趕來,即使得不著,聽一聽,也算過了癮。於是,阿芳在S市的機關、學校、團體講了個遍。不但她無需講稿,廣大群眾也都背答如流,她怎樣鬥私批修,在靈魂中爆發革命的?怎樣幫助未婚夫提高覺悟,不做金錢奴隸,走革命道路的?怎樣衝出重圍報告,使得十萬元財產,終於回到人民手中的……這時朱大姐的頭發也稍稍長了一點,成了阿芳的最忠實聽眾,每講必聽,關鍵時帶頭鼓掌,而且以她早年拍電影的經驗,指導阿芳的表演。每次在上場講演之前,給她手背上抹辣椒麵。“要有眼淚,苦戲最打動人心了!你就說阿寶怎麼不聽你勸,揍你,揪你頭發——”

“他連指頭也不敢碰我,姨!”

“嗐!”朱大姐點得再明白不過,“這不是做戲麼?”

阿芳講得越生動,我們危樓羅密歐的形象越糟糕,在人們眼睛裏,他不但是吝嗇鬼,守財奴,還是一個暴虐狂。鄰居倒不這樣看,第一,他終於明白錢並不是萬能的,不那麼孜孜以求了,倒比過去顯得人情味一些,第二,花了數百元吃館子的結果,他烹調技術長進了。樓裏誰家有大事小事,少不了由他掌勺。甚至阿芳天花亂墜講累以後,不也到阿寶這兒美餐一頓嘛!

“你別講我把你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不行嗎?”阿寶求她,“我都沒臉進廠,一上街人家就指指戳戳!”

“我白讓你當未婚夫啦!這點謊都不肯替我圓——”

阿寶什麼都可以遷就忍受,一提當未婚夫這說法,馬上臉部表情變了:“怎麼?照這麼說,還有不給當的時候了!”

“你呀你呀!我說過多少遍,早早晚晚,人是你的。我得看時機,到了時候準辦,你放心!”

果然,她這一套活學活用的典型經驗,象朱大姐那張百代公司唱片,聽得耳朵起繭子的時候,她決定——在S市人民的心目裏——作出自我犧牲,為了幫助他,改造他,要和阿寶結婚了。如同近來很流行一陣的題材,為了感化挽救失足青年,一定先要嫁給他一樣。阿芳這樣宣布以後,又在全市製造出一次衝擊波。好多記者來到危樓采訪,一些慕名的、學習的人,也絡繹不絕於J巷之中,沒想到快要倒塌的危樓,居然回光返照地紅了起來。

最灰溜溜地莫過於範大媽了,她終於明白,天賦神權也好,優越感也好,左的麵孔上那股淩人之勢也好,隻不過是她的影子罷了。當光線不再照射她的時候,這影子就消逝了,連自己也跌落在黑暗中。從此開始,她就一蹶不振,隨著“文革”結束,隨著危樓拆遷,她撇下她臨別一握的鍾表匠,和插隊歸來成為“民主牆鬥士”的毛毛;也撇下我們這些壞人,準壞人,和不夠好的好人,撒手仙逝了。最初那陣,我們這些人真有點賤骨頭,害怕沒有了她,無所適從,會過不慣。及至搬進新居,終於悟過來,失去她未必不是好事。不過,舊鄰相會,談起她來,也覺得她臉皮不繃緊的時候,還是有值得我們追憶的、可懷念的地方。

而阿芳轉敗為勝,占了上風以後,名氣一天大似一天。講用會的風頭,隻是發跡的開端,緊接著便在電視劇裏露臉,不久,被電影廠借去拍片,這就更紅了。雖然,她還不滿足,還在努力追求更大的名氣;但我們危樓居民,包括J巷居民,Y大街居民,都引以為豪地說:“阿芳原來是我們這兒的!”可拆遷離開危樓,她也許由於天南海北地拍外景,也許由於執意求名到如饑如渴的程度,如同當年阿寶拚命攢錢,以致變得人情味都淡薄了一樣,阿芳和我們老鄰居疏遠了。

至於他們小兩口遷進新居後的生活如何?保護人也說不出什麼來。也許我的職業習慣,喜歡搜集素材,當然要問出個結果。喬老爺抹煞著金魚眼:“不是記者報道了嗎?挺好!”

那篇專訪我也看過的,說她藝術上取得那樣成就,對自己愛人,一個樸樸實實的普通工人,仍舊一往情深。在海濱拍片的空閑時間,總去撿五彩斑斕的卵石,以此象征堅貞不變的愛情和純淨的心……象阿寶這樣工人與藝術家組成的不平衡家庭並不少,譬如歌唱家,譬如舞蹈家,但她們的工人丈夫,要比阿寶幸運多了。他們不會有多餘和孤獨的感覺,不會有依附和從屬的感覺,更不會有傀儡兼奴仆的感覺。可憐的阿寶這樣苦惱,正因為他沒有得到,阿芳拒絕給的,那永遠屬於她自己的靈魂!

阿寶知道自己卑微,對於愛情,他倒真有點羅密歐,要麼全部,要麼全不。在推又推不掉,得又得不著的兩難境地裏,他竟然不止一次地重訪J巷,去探望那棵歪脖樹……

不平等的愛情,該有的什麼痛苦,阿寶就承受什麼折磨。他確實不明白她還想出多大名?她也真有些憔悴了,那雙眼睛雖然疲倦,似乎剛卸妝那樣殘留著隱隱的黑圈,卻永遠聚精會神地,在電影廣告、畫報、影視類雜誌和報紙上,尋找自己的照片和名字。如同阿寶懷揣著十萬元巨款那陣,求名的阿芳象他查點鈔票一樣,在認真地統計她照片與名字的出現率。那碗還是導演開車送她回來時,端上來的夜宵,都已經涼了,還顧不上吃。

“阿芳,你太累了!”

“求求你,別管我!”她把頭埋在統計數字裏,好象屋裏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你要嫌我礙事——”

“又來了,又來了……”她焦躁地跳起來,推他出屋,把門從裏麵反扣上了。

當然,這也不是頭一回,阿寶倒在門廳的沙發上,抱著腦袋,從歪脖樹一直想到那碗夜宵。生活的發展變化,是多麼難以預料啊!在炊事班隻會燒火的阿寶,能做出這一碗比頭發絲還細的龍須麵,而在歪脖樹下當作盲流驅趕的阿芳,卻對這碗堪稱工藝品的夜點,不屑一瞥。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門開了,那碗麵仍是一筷子未動,放在桌子上。

“你沒吃?”阿寶努力忘卻一切一切的不快。

阿芳想起昨夜來;“讓我怎麼吃得下去,就端一碗,虧你做得出,叫人下不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