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4)(1 / 3)

一直到大雙小雙實在聽不下去,忍無可忍地在樓道裏發出警告時:“誰要再背後糟蹋人家清白人,看我不撕碎那張×嘴!”一副凶神惡煞口氣,誰敢置若罔聞,這才消停下來。終於全樓都知道阿寶和阿芳,不僅是無罪的羔羊,而且純潔得象天使一樣。在那禍水橫流,邪惡充斥的年頭裏,也真讓看慣了汙穢與膿瘡的人們,為之眼目一新。危樓居民主要的弱點,乃是自私貪婪,窮極生瘋,由此派生出嫌貧嫉富,趨利忘義的處世原則。危樓一部動亂史,小至雞爭鵝鬥,大至頭破血流,都和經濟拮據聯係著的。不過,也不影響他們偶爾產生同情惻隱之心,尤其是無需掏腰包的話,會陪著你掉淚,甚至比本人還激動些呢!但範大媽決定募捐,成全這對還差大立櫃的小兩口,早早完婚的時候,大家哪怕勒緊一點褲帶,也三塊五塊地湊份子。大雙小雙當然不會後人,但範大媽有點懷疑那十元票來路不正。她對壞人,候補壞人,不太好的好人,以及好人中與前麵三類有什麼瓜葛者,表麵上總做出警惕與防範的樣子。例如她正同她認為的好人說說笑笑,一旦我走近了,她馬上臉皮繃緊。可隻有我和她,或她進我家門來有什麼事,或我妻子給她端一碗富強粉餃子,就鬆弛下來了。這樣來回變臉而不嫌累,我也著實佩服。

那孿生兄弟拍拍胸脯:“這錢最革命了,都是揀的破爛大字報,到廢品收購站賣出來的。”“文革”十年,許多好書變成紙漿,用這紙漿造出來的紙,變成大字報,再回爐隻能變手紙。他們哥倆後來從紙的循環中,走上正道,則是另一篇記事的內容了。

範大媽瞪了他倆一眼,同時,也不客氣地掃視了一下喬老爺和朱大姐。因為這位應名的保護人,居然一毛不拔,不但分文未掏,還冷言冷語。喬老爺的賭氣,分明是衝她的,前些日子還摳阿寶姐姐的問題,沒茬找茬,唯恐中國壞人少了她沒事幹。屎盆子扣在阿寶頭上,轉過臉來又朝大夥斂錢幫他,弄不懂她什麼病症,有點象她年輕時鬧狐仙附體似的,一會人,一會鬼。這不,興衝衝地捧著一把票子,到三樓找阿寶去了。

不過,話說回來,倘若範大媽隻有一張緊繃的麵孔,一點好的念想也不給別人留下,恐怕今天誰也不願提她了。也許好就好在她是夾生飯,還有一半屬於人情味的東西,不會被人忘懷。阿寶至今還念叨範大媽塞給他去買大立櫃的錢,那一百元包含全樓每家每戶的心,他捧著,覺得分量是那樣重,到今天也還記得。

範大媽問他們倆:“夠了嗎?”

阿寶老實,他有十萬元,能收下這一百塊錢麼?連忙說:“我們怎麼好意思要呢?”但他想不到阿芳卻順著範大媽的話,回答說:“姑,要說夠不夠嘛?還差一點,我們自己攢吧!”

範大媽顯然也不是很舍得地,從懷裏掏出另外五十塊錢,放到阿芳手裏:“拿去吧!這是我一點意思——”

“不,不!”阿寶堅決不收這份錢,因為他和阿芳知道這錢來得多麼艱難,是多少個深更半夜在車站賣茶湯,三毛兩毛攢出來的。

“將來你們發了大財再還我,要還不上,就算大媽當這個姑,給阿芳壓箱底的錢!”

善良的人最容易受感動,阿寶心頭一熱,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他當時恨不能掏出許多錢,成倍地,甚至成十倍地償還給這些日子過得不那麼舒展的鄰居。事後,阿芳嘲笑了他的慷慨:“偷來的鑼鼓敲不得,你怕人家不知道麼?”

“那這一百五十塊錢——”

阿芳是個會成器的女人:“客氣什麼,用唄!記住,買極其一般的,咱們千萬不能露富!”

於是這場阿寶的噩夢,隨著大立櫃到來而結束了。社會上對我們危樓發生的這樁奇聞,有許多訛傳和杜撰之處,其實問題出在那筐被遺忘了的處理西紅柿上。人們在挪動屋裏家具雜物,以便放置立櫃的時候,發現了已經腐爛發酵,快成番茄醬的半筐西紅柿。危樓人的眼睛,範大媽的偵緝本能,都是高水平的。接著又看到了床底下長了綠毛的點心,和許多枚滾進牆角,地板縫隙裏的硬幣。

可怕而又難堪的沉默,維持了好幾分鍾。人們有許多疑問,可不知該怎樣向;阿寶當然應該解釋,但拿不定主意怎麼說。正巧,這個時候,阿芳來到危樓,嘴裏還唱著“隻盼深山出太陽”呢!

他叫了一聲:“阿芳,你快——”從他本心,恨不能把這讓他日夜得不到安寧的巨款,交出去,寧可窮死也心甘。可為了阿芳,這秘密無論如何不能泄露。他怕失去錢以後,會不會失去她?盡管他做好失去的準備,歪脖樹也想過的。但他真心地愛,比羅密歐還羅密歐。所以他需要她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一點暗示。但不做臉的肚子,劇烈地疼起來,好象絞腸痧地使他片刻不能停留,必須快到廁所,否則就要拉在褲子裏了。這樣,他沒有得到阿芳肯定的答複,隨後,又被憤怒達到了頂點的範大媽,衝進男廁所,扭著他到街革聯,更不知她的態度了。但是,無論人家怎麼問,範大媽怎麼跳,他還能咬緊牙關撐住勁。等到被抄家隊押著回到危樓,在人群中找不到阿芳,他慌神了,悄悄地問了一聲:“大叔,她呢?”

“一言不發走了,你啊你啊……”

剛才阿寶離開後,喬老爺是問過阿芳來著,究竟怎麼一回事?吃處理西紅柿的人,會大把扔硬幣而滿不在乎,這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阿芳好說什麼?然而她審時度勢,判斷阿寶那劣根性的懦弱,肯定凶多吉少。於是搶先一步,到阿寶廠裏替他自首交代,並且還說阿寶已被壞人綁架,很可能馬上來搶錢。她在路上預先把頭發弄得亂蓬蓬地,拽斷了幾枚紐扣,做出一副英勇搏戰,衝出重圍,來報告的樣子。說話也故意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把敵意挑動起來。那些待命的武鬥隊,正愁找不到尋釁打架的茬口,更何況皇皇十萬元巨款,不由分說,殺向危樓去了。

阿寶聽說阿芳走了,而且是一言不發,立刻失去了精神支柱,全麵土崩瓦解了。他想既然人都失去了,還要錢有什麼用?莫如爽性交了,省得老是一塊心病,吃不好,睡不寧地折磨自己。想到這裏,便從沙發裏,仍是原來資本家藏錢的地方,掏出全部存款,十萬元,一分一厘都不差。這就是說,截止目前為止,還是用自己攢的錢去吃喝,尤其阿寶那不爭氣的肚子,吃多少,拉多少,等於花錢買了一種習慣性腹瀉的毛病,真是又傷心,又憋屈,那幾百元打算結婚的錢,是容易節省下來的嗎?

人們全被十萬元那索爾·貝婁形容的陽光,給照得頭暈目眩。也許阿寶頭一回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楚這許許多多的鈔票,他的日射症反應比別人更強烈。所以,一聽到範大媽講他下落不明的姐姐,一看到她勾來的抄家太歲的麵孔,他頓時騰雲駕霧起來。尤其逼著他交出更多更多來路不正的錢,推他操他,把他象揉麵似的折騰時,天地都在旋轉,很快失去知覺,跌倒在那給他同時帶來幸福與痛苦的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