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1 / 3)

在S市Y大街J巷,有過一幢年久失修的三層樓房,因為風吹雨淋,日曬霜打,便東倒西歪,日益衰朽起來。人稱危樓,沒有一點膽量是不敢居住的。

危樓不大,但如蜂房,居民甚眾,住滿了各色人等(自然包括作者在內)。後來發現,我們這些螻蟻之民,所以能臨危不懼,習久自安地將就這麼多年,除了愚鈍和麻木外,更多的還是由於爭鬥,而無暇顧及身外的一切。

如今,市政當局拆遷重建,危樓化為烏有。偶爾懷舊,故地重遊,超高層建築物正拔地而起,確是振奮人心。

樓不在人在,居民散居全市。下麵所講的,也許正生活在你周圍,而原來卻是我舊鄰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二:二馬先生希望給自己畫個句號,女中強人怎麼給他辦理,他怎麼樣離開人世的故事,一篇多少有點荒誕的模仿小說。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但類似十年浩劫期間出現過的種種奇特現象,似不多見。即使在相隔若幹年後,已屬太平盛世的今天,怪現象還會爬進你的夢裏來,嚇你一身冷汗,以為莫不是“文革”老戲重演?及至瞪大眼睛,瞅著天花板發愣半天,夜色朦朧,月牙彎彎,鍾聲嘀嗒,妻兒平安,這驚魂才回到七竅之中。

這黑咕隆咚的夢,弄得我再也睡不著了。

怎麼想也找不出做這個怪夢的因由,假如白天我和危樓二雙之一的小雙,崇奉現代派的青年作家討論卡夫卡作品,也許二馬先生(實際上他姓馮,某局某處的某科副科長)在我夢裏變成了一隻臭蟲,倒還說得過去。誰知他變成的不是那種用指甲一碾即成齏粉的癟皮臭蟲,而是一種大到象早生紀的翼手龍那樣的龐然怪物,雄踞在我們賴以棲身的危樓頂端。

它還發出一種沙嘎的聲音:“嘶!嘶!”

這就太可怕了。平素裏,輛卡車從J巷穿過,危樓便要象打擺子病人畏冷似的抖個不停,何況這樣一個碩大無朋的家夥,它必然不肯安生,必然要搞些名堂,必然要作踐我們這些子民。果不其然,須臾間,踩碎的磚頭瓦塊,壓斷的房梁桁條,劈裏啪啦,鋪頭蓋臉而來。

“喬老爺!喬老爺!”我趕忙招呼他逃命。

“不行!差一份悔過書,還沒寫完呢!”

“文革”期間,喬老爺謀了一份第二職業。橫豎當時都在停產鬧革命,他那個門市部既然無魚可賣,還用去點什麼卯呢?於是他半秘密,半公開的掛牌,以代寫悔過書,撈點外快。價格倒也公道,一般檢討,一塊五;深刻檢查,兩塊三;走資派亮相,馬上有被結合的可能,要價略微高點也超不過五塊錢。大概是福至心靈,他寫的這類誠惶誠恐的檢討文章,總是容易通過,因而聲譽日隆,再加當時專政對象增多,哪個敢不磕頭告饒,祈求平安過關?喬老爺的生意相當興旺。時不時有一張張哭喪著的臉孔,踅進危樓破門,到喬老爺家去。隔不多大一會兒,捧著一紙墨跡未幹的檢查,或者是認罪、悔過、坦白、交待、檢舉、揭發、效忠、彙報之類的東西,雖然還是那張哭喪臉,但多了一絲希冀的神氣走出去。

我推開他門:“你瘋啦!要錢不要命,二馬發神經,樓房快塌啦!”

沒想到他正襟危坐在桌前,翻閱著堆在他手邊的各種資料。就好象我們某些同行,喜歡在外國作品裏尋找可以改頭換麵的東西一樣,他就靠這些資料賺點零花錢。前不久喬老爺知道我出了本書,曾經不無惋惜之意地對我說:“晚了,如今用不著了。要不然,根據我的資料,完全可以編兩本書,一本是《怎樣寫檢討》,一本是《悔過書範文選》。這在‘文革’期間,準能成為暢銷書。”

“別打擾我,老兄!”他轉臉哀求我。

整個樓房在嘎嘎地響,好象一個人伸懶腰,關節發出咯咯吧吧的聲音。我能想象這隻臭蟲把我們踩在他的腳下,發泄他的淫威,該是怎樣的稱心如意?那滿口假牙象碎石機在響著。

“快離開這兒,喬老爺!”

“不行,這是我自己的悔過書!”

這時,我才發現他也是一副哭喪臉。坐在他對麵的朱大姐,臉部的神色,除了哭喪以外,還多了一層恐怖。她埋怨地說:“我早就勸過,別養這隻八哥,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送給陳白露呢!”

真奇怪,這本是生活中發生過的真實的事,怎麼也編織進我這黑咕隆咚的夢裏來了?也許,夢裏的真實生活和真實生活裏的夢,有時很難截然分開。正如二馬先生前些日子,還甜蜜地回憶他在“文革”中春風得意的情景一樣,那恍如夢中的陶醉神態,那恨不得七八年再來一回的急迫感,你簡直弄不懂他是睡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