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1 / 3)

他站在門口,笑嗬嗬地搓著手——別人都是臉部表情最為豐富,喜怒哀樂形之於色,二馬則是兩隻手的表情,倒多種多樣。相反,他那張臉的基本風格,是呆板的。即使,他現在對我笑著,也是一種呆笑。這種笑容,不宜多看或細看,很容易脊梁發冷,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不過,即使這樣,也同那黑咕隆咚的夢中,翼手龍式臭蟲的一副尊容,大相徑庭。也許A·托爾斯泰的小說《加林工程師的雙曲線體》,表明了人的兩重性。那麼,說不定我這古怪的夢,並非是毫無因由的了。

“進來吧!二馬,別老站在門口啦!”

“我不進去啦!就在這兒對你說吧!”

他就是這樣一個尷尬人,把手一揮,那意思你無需強邀,咱們還是保持著這種傳統的等距離為好。這要上溯到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自從當“右派”躲進危樓,這位副科級鄰居一聽說我是這等身份的人,每見著我,總象見著一位挑著糞桶的老鄉,遠遠避開,唯恐濺上糞湯子似的躲閃。既然如此,那就主隨客便。“好吧,你有什麼事情?什麼話?就請見教吧!”

他臉上還掛著剛進門的笑容,手卻攤開了,做出似乎難以啟齒的樣子:“我不知該怎麼對你說?你是作家,怕你見笑!”

該不是讓我替他潤飾什麼講用稿,憶苦材料、批判文章吧?我不由得警惕起來。每逢這類事,他都找我,而很少光顧喬老爺的買賣。但轉而一想,心也隨之坦然。如今,這類東西已經是明日黃花,不時興了。“但講無妨——”我估計他無非發點牢騷。這兩年,他算是抑鬱不得誌的人物。試想一下,剛進城給市委副書記管生活的時候,由供給製改工資製,就訂為副科級。直到三十多年後的今天,還是這個級別,也著實使他寒心。而且沒落到帶魚科去當副科長,正副職一分工,他隻管管又臭又爛的處理帶魚,次貨墨鬥,以及海雜魚之類,自然心情難能舒暢。不過,話說回來,他又能幹好什麼行當呢?反正,浮腫病盛行的時候,他是糧食局的業務副科長。肥皂買不到的時候,他在百貨站當副科級的負責人。市麵上看不見雞蛋,主婦抱怨堿麵供應不足的時候,他是副食品公司的副科級經理。當然,完全怪罪二馬也是不公平的,但他正經能耐不大,也是事實。如果由此認定他智商指數偏低,窩囊廢,先天型癡呆(尤其那張呆板的,很少感情變化的臉,可以證實),那可大謬不然了。

至少危樓的居民們不這樣看,我們可敬的副書記,在“文革”中慘遭不幸之前,也修正了原先的看法。他對他的摯友說:“是啊!人不可貌相啊!”同牛棚的喬老爺點點頭,說了一句大有禪、機的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蒺藜者得刺!”據說,二雙的爸爸沉吟良久,最後才長籲一口氣,什麼話也沒講,隻是拍拍老喬的肩膀,表示讚同他的觀點。

二馬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全白的信封,捏在手裏,象是捏著一塊火炭,手指頭神經質地、好象燙著一樣倒來倒去。接著,鑲著假牙,說話有些噝噝漏風的嘴,吐出了足以把我嚇一大跳的語言。

“你現在算是知名人士了,我是特意登門邀請來的,看在多年鄰居的份上,你一定,你務必,你千萬要親自參加我的追悼會——”

我以為我耳朵發生了什麼故障,但聽得清清楚楚,為了把牢起見,我又試探著重複一遍:“追悼會?”

“是的,明天上午九點,召開我的追悼大會。你不要駁我的麵子,為了喪禮上風光些,不但請了你,還請了——”他念出一長串人名單,看來,各方麵人士全有。危樓居民,大半都在邀請之列。“你是作家,要是能寫點什麼,我在九泉之下,一定會非常感激的。”

“你瘋了嗎?二馬,你還沒死,你還活得好好的,開哪門子追悼會?”我朝他吼著。

我想,要不是那黑夢弄得我頭腦紊亂,準是這個長著一副呆臉的家夥精神失常了。

他說,並用沒拿信的那手指著我:“你幹嘛這樣激動,好象不值得大驚小怪。誰都有開追悼會的這一天,不管你活得多麼久總得開的。幹嗎非要死了閉上眼睛才開呢?死前開不行?開完了追悼會再死就不行?”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你們不是講解放思想嗎?”

啊!圖窮而匕首見,最後一句話泄露了這位副科級的天機。“你們”兩個字是用加重的口氣說出來的,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二馬的情緒,觀點。“算了,二馬,我可沒有時間,更沒有心思,陪你開玩笑!”

他連忙擺手,為我誤會了他的來意而著急。這是從手的急劇動作看出來的,那張臉好象得了麵神經麻痹症,肌肉麻木而又僵硬。他說:“我是真心誠意請你來的,沒準悼詞還得麻煩你動動筆呢!”說著把那個全白素色信封遞給我:“這是我的訃告,我親自給你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