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撈不到黃花魚科肥缺,他竟要求將帶魚科一分為二,建立熱帶魚科,因為觀賞魚類會成為熱門。但他的對頭大馬給否決了:“咱們國家,因為和尚而蓋廟的機構還嫌少麼?”這樣,二馬決定裝死,誰知露露認真一操辦,他不死也得死了。骨灰盒是用不鏽鋼做的,大概也有防止他再爬出去或死灰複燃的意思。靈堂懸掛的遺像,是全息攝影照片,具有立體感,也是為了幫助人們從正麵、側麵、反麵,更好的識別。奏肖邦《喪禮進行曲》的樂隊已經開始集訓,為了緬懷死者黃金時代的光榮,還要演奏兩段樣板戲音樂。從這些隆重的準備來看,我猜想一定是熱烈浩大的場麵,包括下午的遺體告別儀式,露露必然要搞得別開生麵。我真遺憾死者不邀請我去捧場,估計凡與會者,都是些關係戶了。
但喬老爺執意要我陪他去釣王八。按說,他應該去握別這位體恤照顧他一輩子的老朋友,何況總相信狼是素食動物,是他吃了無數次虧也改不過來的劣根性。這回卻堅決了,掉頭不顧蹬車就走,我隻得無可奈何地尾隨而去。
“文革”十年,也是釣魚術大普及的十年。喬老爺正是從釣魚ABC教起我的師傅,要不然,真不知該怎樣度過挨批認罪以後的漫長時光?二馬從八哥事件以後,造反派賞了他一個紅袖章,頓時間便覺得自己和“中央文革”心連心了。寫了一張決心書,雖然錯別字連篇,但情之所至,文自天成。說他戴上紅袖章,比參加革命,比入黨宣誓,還光榮神聖。
喬老爺怕別人不注意,在貼著的這張二馬決心書上,掛上兩個臭帶魚頭,惹得一群綠頭蠅在那嗡嗡飛舞。
從此,這位革命了的二馬,一見我們拎著漁具外出,便用手指頭戳著訓話:“你們兩個,一丘之各(他不認識貉),本質上的壞人,要規規矩矩,別亂說亂動羅!”
他造反後更忙碌了,隨工宣隊進駐S市大學。那是他一生中最光宗耀祖,春風得意的日子。校革委副主任按他算,至少相當廳局級幹部。過去,連開小轎車門的資格都不具備,這一會兒,居然也屁股後邊冒煙,露露算什麼呢?大學裏有的是女學生,一個條子,就把露露打下去,到喬老爺門市部賣臭帶魚去了。別看他忙,還時不時追蹤著我們這兩個釣魚人,遠遠地在岸上站著盯梢,看是釣魚,還是在施放水雷?那種溢於言表的革命義憤,左得可愛。
問題在於搞這類勾當,多少應該隱秘一點才好,他毫不在乎我們注意他的存在,更不理會投向他的憎惡眼光。有一次,我們釣到一條很大的魚,混戰半天,弄不上來,他也卷袖子挽褲腿地站到河邊幫忙。這使人想起契訶夫的小說,我恭維他:“二馬,你挺在行!”
也許他想起了過去(漁行小跑街)和現在(大學副校長),二話沒說,抬腿走了。
“其實,他捉拿甲魚技術最高!”老喬說。
“可從來不見他撈魚摸蝦!”
“他忙著釣人,哪有心思釣魚——”
直到他以副校長的身份,去赴了一次外國人的宴會,才撤銷對我們一丘之“各”的監視。那本是他成功的頂巔,但一念之差,滾在了塵埃。還真該謝謝那回宴會,二馬沒有在“文革”中卷得更深。那塊法式牛排把他救了,使他有本錢大講在“文革”當中受到迫害。赴宴之前和譯員約定了的,他的假牙,咬人是刮刮叫的,對付硬、韌、粘的食物不甚靈光;加之不諳西餐食法,隻好隨著這位助手,人家指向那裏,他打到那裏。也許他這輩子咬人太多,形成了食肉性動物的天性,忍不住叉了一塊牛排咬嚼起來。舌頭燙得起泡,猶可忍受;假牙被牛排絞住,卡在喉嚨,咽不下,吐不出,憋住氣管,臉漲成豬肝模樣,那可是有死亡危險。市革委頭頭一見形勢不好,忙向外賓抱歉:“看來,我們的校長醉了,隻好先請他退席了!”
如果誰有興趣,請二馬去做憶苦思甜報告,這一段“文革”迫害史,肯定講得動情。他會喋喋不休地告訴人們:我早看出不對頭,我和他們作鬥爭,他們報複,就用西餐和牛排來報複我!
假如有女性聽眾,他還要擠出兩滴眼淚。
郊區很快到了,我幫著喬老爺支開攤子釣魚,要論他的釣魚術,真到了匠心獨運的地步。如伺某些作家,捏咕捏咕即是一篇名作,甚至還未問世,讚美聲,喝采聲,新高度,劃時代的稱譽,已如隱雷從遠處而來。既然是開天辟地,亙古未見,什麼海明威,福克納,統統不在話下。我看喬老爺這一鉤甩出去,沒準會是一篇創世紀式的巨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