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4)(1 / 3)

假如換個人,也許根本不會介意,或者,至多一笑了之。文化素養有時決定一個人的氣質,愚蠢蒙昧有時和文明的欠缺,知識的貧乏,精神的低下,視野的閉塞相關連。我們這位在魚行當過跑街,站過欄櫃,賣過臭魚爛蝦的二馬,受這一行特有的迷信熏陶,中毒不淺,十分講究忌諱。甚至已隨副書記到市裏工作,黨員牌牌也掛上了,老娘死後殯葬,他還偷偷求陰陽先生看風水。每次評薪調級,他悄悄占卦求簽,一來運動,不論大小,他總想法找人算命測字。這回來了個大馬,壓他二馬一頭,梁山好漢排座次的坐交椅思想,心裏越發堵得厲害。所以除了給大馬出許多難題,想方設法製造事端外,他找到一張愛國將領馮玉祥先生,騎在高頭大馬上,指揮軍隊抗日的照片,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起到某種心理優勝和避穢驅邪的作用,到底是姓馮的鎮壓住這頭大馬了。

真虧二馬想出的這個主意,也佩服他費盡心機覓到這張照片。誰知弄巧成拙,“文革”初期砸四舊時,一群紅衛兵非要二馬交待與軍閥的關係,還要他坦白與故宮盜寶,東陵挖墓案件的牽連,因為這都是馮玉祥部隊幹的。嚇得他叩頭如搗蒜:“小將們,小將們……”如實地托出了真情,但誰也不相信,包括他自己,也不相信這至誠泄露的天機,能把一個個橫眉立目的小將們說服。於是很背了幾天反動兵痞的黑鍋,也許是迷信的一種報複吧!

在魚簍裏的王先生,把二馬比作他們那種人長長隊伍的最後一個列兵,是頗有見地的。雖然可能象翼手龍那樣,成為龐然大物,但終究難免壁縫和床板裏臭蟲式的小家子氣。

露露見大馬進出小汽車實在困難,便說:“得啦!喬叔不會見怪的,你別往外掙紮啦!”

大馬在車裏招呼喬老爺和我:“快上車,別磨蹭,就等著你們啦!”

喬老爺問:“幹什麼?”

露露反而驚訝地瞪著我們:“一切都準備就緒,向遺體告別儀式馬上開始。你們還在這兒釣魚,對於死者也太不恭敬啦!”說著,掏出兩朵白色小絨花,一朵遞給我,一朵她親自給喬老爺別上。她對於他,業餘演話劇的友誼,遠不如她在蒙垢受辱時,象長輩似對她保護,使她更尊重老喬。包括這個一米九零的大馬,也是在喬老爺門市部,共同勞動中結識,產生感情的。二馬本以為告他個裏通外國,送去勞動改造,隔離開來有利於自己的追求。誰知這種防範措施,倒提前促成了她對大馬敞開心扉。就在發配到漁輪去監督勞動的碼頭上,她對這個大個子說:“我等著你,不管多久——”當時負責押送的二馬,聽到這番愛情的表白,差點栽倒,倘非老喬拉住,就汆進水裏去了。

大馬等急了,催著:“快點吧!諸位!省電視台還要來錄相呢!”他把腦袋從車窗伸出來。

喬老爺說:“露露,我說過的,不去!”

我也說:“二馬允許我不去同他遺體告別!”

露露才不客氣:“我是治喪主任,一切都得聽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我們往轎車跟前走去。“二馬提出來,凡他咬過的人,一律邀請,你們怎能不去。我們打算賣一部分票,不是贏利性的,讓大家見識這種類型的人物,你們也該站腳助威嘛!”等我們上車,她就打算出發。原來她的文靜,全被生活磨掉了。

一直沒理會的老鱉,其實早該趁此機會,爬出魚簍,溜之乎也,回水底稱王。誰知它也有個湊熱鬧的脾氣:“難道不能讓我擠進一個位置嗎?”看來王先生也患不甘寂寞的位置病,雖講得振振有詞,照樣也是一顆凡俗的心。

喬老爺連忙鑽出車把魚簍拎回來,慶幸沒有把它忘掉。否則,朱大姐該吃不上龍鳳呈祥了。露露和大馬都朝簍子裏看,王先生為此得意地說:“這證明我還是有號召力和吸引力的,是不是?所以二馬大可不必如此,我得去好好開導開導他!”講完了便搖頭晃腦的笑起來。

我以為,大馬、露露,準有一位肯定會是女性,要“噢”地一聲尖叫,對這發議論的甲魚表示驚恐和嚇得魂不附體的樣子。誰知露露卻歎口氣:“我真想念那隻八哥呢!”說著,開大油門,這輛上海牌桑塔納轎車,似乎一眨眼功夫,飛抵S市Y大街“美食家”大飯店門前。

早在汽車行駛途中,大馬用無線電話打到78543,告訴說隻要我們車子一到,遺體告別儀式立刻開始。並再三叮囑一定讓殯儀館的化妝師給二馬好好整容,盡力去掉那副呆像。以便使大家看遺體時,修正過去的不良印象。果然,我們隨著一米九零的大馬,擠出車來,哀樂聲開始響了。

大門口熙熙攘攘,用熱鬧來形容,當然是不夠恰當。然而大家又不帶著應該有的悲慟啊,沉痛啊,最起碼也該是嚴肅的神情,往裏走去。所以死亡的氣氛不濃,相反,倒有點終於趁心如願,終於擺脫什麼的輕快感。這時,隻見被告別的遺體,從大廳裏快步走來迎接。幸虧我早知底細,否則,以為是僵屍呢!果然化了妝,順溜多了。露露板著臉訓斥:“你趕緊老老實實做好準備去死,亂走動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