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願意月台上來來往往的旅客看她,注意她。她象所有這類愛浮華,愛虛榮,愛爭奇鬥豔的女人一樣具備這麼一種心理,希望人們用眼光恭維她的美。然而,正如愛倫堡所說:“記憶力通常是保存了一些東西,而放過了另一些東西。”她現在已經記不得當輝煌的紅衛兵時代結束,在淒風冷雨之中,灰溜溜離開S市去廣闊天地的情景了。彤紅的紅衛兵袖章陳舊了,草綠色軍服褪色了,語錄塑料封套破裂了,來給她送行的,隻有那兩個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現在,她嬌滴滴地笑著,一再對危樓鄰居解釋:“我也沒說死不回來,等簽證一般不會很痛快,我還怕在北京待不習慣呐!陳皮梅也不喜歡北京,連中國他都不喜歡,所以張羅回國啦!”
密斯特陳的中國譯名叫陳珮梅(以後你能體會為什麼他要取這樣一個香噴噴的女人名字),危樓人念滑了嘴,很不恭敬地把這位洋人,變成蜜餞食品。按順序排列,他先是小雙的朋友,其次是大雙的朋友,最後才是毛毛的朋友。因為常來的緣故,危樓的大人孩子他也認識不少。雖然每次跨進危樓,陳先生都捂著鼻子,但見著我們,總用標準的京片子問候:“您好!×先生,×太太!”
誰心裏都明鏡似的,毛毛此去,必定隨陳皮梅出國了。看她那隻沉甸甸的皮箱,估計不是裝滿陳先生的錢,便是她媽未必象鄰居理解的那樣一窮二白,才特別“革命”的,肯定有點私囊給女兒留下,都帶走了。反正鼓鼓的皮箱裏決不會裝破棉花套子,爛白菜梆子,人家外國不需要。
大概是前幾天,毛毛做得倒是挺詭秘的,托人把她媽給她壓箱底的四隻金鎦子,幾十塊袁大頭,從黑市脫手,兌換成了外幣,大家就猜出她快走了。要論倒買倒賣,危樓頗有人材,但數門檻最精,阿坯得排第一。他本來答應替毛毛保密,以造過反的“革命友誼”擔保,但阿坯老婆那張嘴,頂風臭四十裏。這消息比在晚報登廣告還傳得快,滿樓皆知曉了。
毛毛不論賣掉什麼,我們危樓過時的明星,三十年代在上海灘紅得發紫的朱大姐,是決不會抬一下眼皮的。一聽說戒指,氣得她到毛毛家,把正在開導這位時髦女郎不要輕信密斯特陳的老頭子給叫了出來。
“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用指頭戳著喬老爺的腦門子。
“看著長大的孩子,沒爹沒媽,萬一那外國佬——”因為剛才毛毛對他講了:“喬叔,腳上的泡是自己走出來的,也怪我自己。如今,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我也不必勉強自己接受。所以,我走這條路。好也罷,不好也罷,橫豎我也無所謂的——”還沒講到正題,朱大姐來給打斷了。
回到屋裏,朱大姐怒衝衝地:“要你管她,這個抄家賊!”
“這話從何說起?”他有點茫然,幹嗎提這陳年舊事?
朱大姐問:“起半夜三更,到火車站去賣茶湯掙幾毛錢的老太婆,會有黃有白留給女兒?”電影明星自詡地說:“幾克拉的鑽石戒指咱們戴過,毛毛她媽,甭說純金,開金,包金,連鍍金戒指怕也沒挨過手。”
“偷來的?撿來的?象阿寶那樣,發洋財?”
朱大姐想起她在“文革”中一係列的倒黴和不幸,剃陰陽頭,掃街,請罪,挨鬥,被抄家時首飾不翼而飛,於是狠狠地:“來路不正,毛毛當紅衛兵發瘋那陣,滿城飛地抄家,翻箱倒櫃,我不信,她見了金銀珠寶會不動心?”
“唉!”喬老爺歎氣了。好半天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怪她嗎?也怪她,可也不能全怪她啊……”
“哼!”朱大姐可不這樣看她,氣不打一處來:“沒見過這樣的騷貨。大白天,脫得赤條條地,一絲不掛,坐在那裏讓大雙畫。要不,沒明沒夜地跟小雙跳迪斯科。”
“你別忘了,你也年輕過。”喬老爺不願意聽,走了。
但是,心地良善的朱大姐還是來送行了,何況毛毛答應,到了外國以後,一定給她寄來使皺紋消除,使皮膚細嫩的特效美容化妝品。要不是嫌自己太老,還要毛毛弄來五分鍾使乳房膨脹,六分鍾使臀部擴張,七分鍾連死人也會產生性欲的靈丹妙藥呢!
毛毛掏出記事本給她看過。“姨,你放心,我記著咧!”
一來危樓人多,二來貪心者眾,三來毛毛深信自己有辦法能發財。所以記事本上密密麻麻,這個想要電視,那個想要冰箱,有的講得更實惠,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不論什麼都行,隻要貼著外國商標!”現在,這班懷著嫉妒羨慕,貪婪企望之心的眾位鄰居,從毛毛漂亮豐滿,香氣四溢的臉上,看到了20英時的彩電,160立升的冰箱,以及貼滿了外國商標的不知什麼東西的東西。
每個人都用了動感情的語言,女性還要拋出幾滴淚水,祝願毛毛一路平安,多多保重,事事如意。也來送行的二馬頓時急了,因為自從毛毛她媽死後,他便領導危樓近百口人了。這些話讓一幫女流搶著說了,半句也沒剩給他。快要開車了,他身為負責人不作大報告,致詞能少嚒?舔了好一會假牙,也想不出漂亮詞。於是,就把久違了的“永遠健康”(說時,手也條件反射地隨之揮動),奉送給要到外國去當太太,當不成太太,當太妃也幹的毛毛。
她太幸福了。
盡管她把哥兒倆撇下來,心裏有點舍不得。尤其是大雙,連她本人都覺得他把她畫得太美了。所以這三角形實際上還不是絕對等邊的,她喜歡他那有力的臂膀摟住她,特別是在陰冷的天氣裏。她終於還是記起來了,不也在這個火車站,這個月台上嗎?雨夾雪的天氣,貓鑽灶坑的天氣,但她和整列車的已經完成曆史使命的紅衛兵,要到遙遠的山區插隊落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