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市Y大街J巷,曾經有過一幢年久失修,岌岌乎危哉的樓房。原本造得馬馬虎虎,加之地基下沉,房子便東倒西歪,左右搖擺,險象叢生,人稱危樓。雖不斷修繕,加工鞏固,也總是呈現出一副可怕的扭曲狀態。
市政當局倒打算拆掉重建,奈何這麼多年,我們國家比蓋房更為重要的事,無計其數。所以危樓居民(也包括作者在內),本著國難未已,何以家為的古訓,和危樓共存亡地,一塊兒扭曲過了這堪稱漫長的歲月。
現在,這幢危樓從地平線上消失了。Y大街J巷裏,一幢超高層建築物正拔地而起。看慣和住慣危樓的我們,這才發現或者悟透過來,原來生活也可這樣過的。於是撫今追昔,唏噓懊悔這多年都顛倒扭曲地虛度了,除急起直追還有他法?
這裏所講的,沒準正發生在你周圍,而原來卻是我鄰居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三:毛毛怎樣和危樓二雙構成等邊三角關係?又怎樣想嫁個洋人,結果國未出成,反而坐進班房的?一個純屬市井氣息的四角戀愛小說。
我想起讀過的一部外國小說,裏麵有這樣一段感慨,在此時此刻,奉送給我們危樓的毛毛,一個應該承認是很說得過去的姑娘,她準會在她的班房裏,點頭表示同意的。
那感慨大意似乎是:倘若能容許人們把某一時期的幸福儲存起來,以備後來在另一時期,用以減輕沉重的苦難,那該多好啊!
然而這大概是永遠做不到的,否則也就不成其為生活了。
但是我們這些並非大智大賢的居住在危樓內的芸芸眾生,自然也包括象毛毛這樣雖然年青貌美,但也經曆了“文化革命”全過程的人,都可能在生命的軌跡上,呈現波浪型的曲線變化。
譬如一個時期的主導傾向是善,一個時期則有可能是邪惡占了上風;
譬如一個時期身心健康正常,一個時期就變成病態,甚至歇斯底裏大發作;
譬如一個時期清醒,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一個時期胡塗,胡塗到不認識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譬如一個時期看上去是美好好,一個時期則是那樣醜陋,而這種醜陋有時象屍臭一樣,令人無法容忍。
假如能夠通過自我調節,象酸堿中和起化學變化一樣,也許不至於在波峰與波穀之間跌宕,在左右,正誤,苦甜,得失之間搖擺,豈不更好?
但是,造物者,也就是萬能的主(姑且我們承認他的存在),似乎有點別扭,他老人家(我們把他塑造出來,就得受他擺布),大概是位手藝拙劣的廚師,端上來的湯,不是淡得索然無味,就是鹹得足以把人苦死。然而端來了,你必得捏住鼻子喝下去。也許這就叫做生活,叫做嚴峻的現實吧?
毛毛,現在正喝這杯人生苦酒呢!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幸嚐到鐵窗風味的,雖然說是拘留審查,公安局也決不能把她送到某家高級賓館去住的。萬能的主(或是曆史)同時還是一位喜歡開玩笑的幽默大師,他讓當紅衛兵小將時私設監獄關過許多人的毛毛,自己也進到籠子裏體會一下作階下囚的味道。
誰能想到快要推倒重來的危樓,又出現一顆灼人眼目的明星。危樓有那麼多漂亮和不漂亮的女人,誰有本領弄一個外國未婚夫?目光短淺者忙於撈洋貨,深謀遠慮的毛毛則著眼於撈洋人。隻要能夠出國,還愁沒有洋貨。誰知道上禮拜到北京去度周末,與密斯特陳會麵的毛毛,結果被公安機關扣留了。
消息傳到S市,傳到危樓,傳到正在二馬主持召開的全體樓民討論拆遷搬家的會場上。在這以前,樓民們還在討價還價,為喬遷到哪怕多一個平方米也好的新居,搏鬥著,廝殺著,逞凶恃強或者苦告哀求著。一聽說毛毛被捕四字,全場死一樣地寂靜下來,靜到連危樓在風中晃動的吱吱嘎嘎聲也隱約可聞。多少有點象風燭殘年的老人,在詰問著大家:“我們的孩子怎麼啦?我們的這個瘋丫頭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嫉恨強者,嘲弄弱者,本是危樓人的拿手好戲。獨獨對於毛毛,這個幸與不幸,甜蜜與苦痛,喜劇與悲劇交織在一起的年青姑娘,弄不準該嫉恨如願高興,還是因嘲弄成真內疚,不知臉部表情應當是個什麼樣子才好。都拿眼睛去尋找危樓二雙。小雙不在,隻有大雙倚在樓梯欄杆上。大家以為他睡著了,誰知他連夜趕著繪畫,疲勞過度,一聽這個消息,竟惡火攻心一蹶不起。
受過他父親臨終囑托的喬老爺,端來一臉盆涼水,劈頭澆去,這位藝術家才如夢初醒。別人當然希望他說出子午卯酉,但是他癡癡呆呆。人們便按照文壇上越是看不懂的文章越好的邏輯推理,他越不敢講出來,問題大概也越嚴重了。
大家也逐漸胡塗起來,上禮拜,毛毛是穿著香港時裝雜誌最新推出的港姐新裝,花枝招展地坐火車離開本市的。目前胡塗中的許多鄰居,特意到火車站去送她。當時,大家不約而同地認定這位危樓千金,必然是要隨著那位密斯特陳,那位中國話講得十分道地,中國筷子使得十分順手,中國情況摸得十分透徹的陳先生遠走高飛了。
幸福從這個嬌美的,馬上要成為外國人新娘的千金眼角,嘴角,以及鼻尖沁出的薄汗裏情不自禁地流露揮發出來。
毛毛多少也有點遺憾,在送行的危樓鄰居中,按理最應該在場,而且應該站在前列的那哥兒倆,並沒有來。她在心裏說:“再見吧,既然我不可能同時嫁給你們兩個,也許我現在這樣的選擇,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了。”她馬上心滿意足了,何況她不願意想得太多,更不願意想得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