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雙並不自私,這是在毛毛心裏比小雙占優勢的地方。“哥,算了,放棄你的泰綺思吧!”小雙敦勸過:“每人有每人的追求和他以為然的價值觀念,你何苦來呢?非要她改邪歸正?”
“邪惡不是人的本質,至少毛毛不是——”他接著問道:“小雙,我們也曾經當過暴徒,我們還曾經打架,鬥毆,偷過東西,差一點點完全墮落,是我們的錯誤嗎……”
由此可見,他並不是害怕失去靈感。“我畫不出來可以不畫。決不象你,寫不出來硬寫,拚命往外擠。擠不出來,乞靈於外國作品;還寄希望於陳皮梅,想在國外揚名。小雙,出息些吧,不要耍這點小滑頭了。你以為我隻是為了她給我當模特兒,而不讓她走嗎?你忘記咱們的誓言,咱們誰也不要把誰忘了嗎……”
小雙有點懵懵然,明顯地表現出來,他忘卻了。
大雙記得清清楚楚,所以,一盆涼水清醒過來以後,二話沒說,衝出危樓去了。
這裏,危樓公眾,又把暫時中斷的一場混戰繼續進行下去。
“文化革命”雖然已成曆史,但“文革”遺風,至少在我們危樓,尚未蕩滌幹淨,幽靈時現,餘毒猶存。大凡越古老的房子,箱子,櫃子,腦子等能裝進什麼的玩意,也越容易藏垢納汙。“文革”十年所煽起的人與人的仇恨,爭鬥,以及邪惡的瘋狂擴張,從人們為房子象鬥雞似難解難分的互相攻擊中,還可以回味到那沉淪時代的影象。
關鍵在於毛毛走了,追隨陳皮梅,要到外國去了。但她是危樓居民,喬遷當然還有她的平方米指標。要是她嫁給二雙中的一個,至少要給一室一廳一廚。現在,張著大嘴,想吞並這塊肥肉者,便不遺餘力地彼此揭底。這本是“文革”慣技,什麼造反鑽進小姨妹被窩,大串連燒荒趁火打劫,當工宣隊與女生調情,管知青貪汙索賄,以及“文革”入黨,抄家發財,出賣靈魂,殘害忠良,小爬蟲,變色龍等等不知是真是假,抑或真假兼而有之的卑汙隱私,統統兜了個底朝上。
於是,風雲突變,又冒狼煙,為毛毛的喬遷分房指標,罵街的,啐臉的,拍桌子的,摔茶碗的,挽袖子露胳臂的,一場惡鬥,迫在眉睫。平心而論,這指標給大雙,為了繪畫,給小雙,為了創作,都不算過份。何況,唉,該怎麼說呢?在那個扭曲的年代,這三個年青人在絕望的沉淪中,都想到了死,還有什麼事做不出和不敢做的呢?
但毛毛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其實,喬老爺知道她更愛大雙一些,可他並不知道皮箱裏裝的什麼東西,所以也莫名其妙,不解她為什麼一狠心撇下這哥兒倆,要找個外國丈夫。由於沒有類似遺囑的憑證,誰都可以聲稱毛毛答應過的。也許毛毛的確有過漫不經心的許諾,後果她才不管咧!
看到這一群呼兒喚女,持棍弄棒,滿樓呼嘯,追逐騷動的爭奪者,不能不感慨“文革”使善良者乖戾,溫馴者悖謬,平和者好鬥,誠篤者狂縱,老實者非份,自潔者墮落……的可怕扭曲。好容易“文革”過後平靜下來的男耕女織,各自相安的太平年月,又被這幾十米房子弄得舊病複發。
喬老爺一看勢頭不好,害怕許久不過“文革”癮的人技癢,打出人命,跑到巷口忙打電話向露露告急。女中強人讓他等著,馬上回來排解這場糾紛。這裏,搗騰金銀,販賣票證的阿坯(他說:“毛毛答應得死死的,房子指標歸我!”),他那精力過盛的老婆,已經和被說成跟姐夫不幹淨的小姨妹(她說:“毛毛早有過話,隻要下指標先讓給我!”),綽號叫做奶油花的女工,正打得難解難分。滿肚子“文革”詞彙的二馬,眼看會場變成戰場,便脫口而出:“要文鬥,不要武鬥!”
喬老爺問:“二馬,都啥年頭了,你也該改改口啦!”
二馬無能為力地攤手:“我有什麼辦法?”果然,好幾對打交手仗的,由於近年來武俠片泛濫,打得還挺有板眼,誰也撕掰不開。那兩個女人,更是扭作一團,滾來撲去。一個襯衫扯裂,一個褲線開縫,全不該外露的部分,都呈現在人們眼前,幸虧危樓光線暗淡,否則大家非閉上眼睛不可,因為那情景,實在有點類似黃色錄相了。
正焦急間,隻聽樓外J巷裏,露露清脆的嗓音傳來:“快來,新鮮黃花,一家一份,來晚了可沒啦!”
喬老爺樂了,這比“文革”期間多少個通令都有效,武鬥全麵結束。連阿坯老婆和奶油花,也披了塊床單布,象印度紗麗裹住身子,搶著下樓去排隊了。
露露站在排子車上,車上兩大坨冰凍著的黃花魚。所有剛才打得不亦樂乎的,坐山觀虎鬥的,起哄架秧子的,都緊緊盯住這黃澄澄,金閃閃,銀鱗光潔的特等黃花魚。大家眼都愣了,至少四十歲開外的,才有幸見過或者吃過這等鮮貨。象毛毛,大雙小雙,從記事起,就難以理解為什麼黃花魚在水產門市部,顏色是灰黑的,慘白的,萊綠的?而且氣味是臭烘烘的?看慣了那種黃花魚的四十往裏的人,甚至不大相信這是真正黃花魚應有的本色。由此可知,扭曲的豈止是我們這些危樓子民呢?包括生活,包括一切一切……
喬老爺囑咐朱大姐去給小雙打電話,讓他回危樓吃這美味。朱大姐的麵拖黃魚,在危樓頗享盛譽。然後他拎起一條魚,象個教生物的中學教員拿標本給大家講課:“大小黃魚均屬石首魚科,是回遊魚類,如今也回遊到普通人家的飯桌上來了。”
露露朝他眼,似乎在問:“怎麼樣?喬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