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的毛毛,狂躁得象扶清滅洋的義和團一樣,砸過進口汽車牌子,撕過外國貨商標,燒過世界文學名著,摔過西方音樂唱片,包括沒當狗崽子以前的大雙小雙,都曾經一聽洋字,馬上眼睛赤紅,皮帶捏在手中準備鞭撻的。現在小雙甚至有點巴結陳先生,希望通過他把作品拿到國外去發表呢!有時,她都感到過份了,不論人家講什麼,一口一聲,不是Yes,就是OK,好象不會說別的。而她也難理解自己,扶清滅洋的義和團,竟要下嫁洋人出國去了。最變得快的還得數二馬,陳皮梅頭一次光臨危樓來看大雙的畫,這個風口浪尖上搞慣了警惕性的主兒,魂都嚇掉了。一個真正的黃頭發藍眼珠的外國人,把手伸給了他,二馬拿不準是握好,還是不握好。靈機一動,手捏成拳頭擼出去,既可以表示狠狠打擊,也無妨代表友好團結。但是三五牌煙一抽,又饋贈進口打火機,也趕忙學小雙使用洋文了。不過,他太賣勁了,每一次OK,假牙總要從上顎掉下來。最後,他聯係當工宣隊赴外國人宴會,牛排卡住假牙,差點憋死的經驗,總結地說:“不行,不行,我搞外事比較外行。隻是在風口浪尖上,稱得上行家裏手!”
可是,在“文革”中,不光二馬,還有許多人,都熱誠相信過不多久,世界都會是紅衛兵、工宣隊的天下,整個地球一片紅,他們將跨洋過海去進駐,去串連,去點革命之火。毛毛已經忘記她怎樣勒令一家糖果廠,停止生產奶油太妃糖的往事了。宣稱太妃是封資修的東西,不許再上市。她當時是個語文不及格,經常找我補課的中學生,也講不出所以然,但敢強詞奪理命令:“太妃就是太太,是貴族!必須把名字改掉——”戰戰兢兢的工廠領導竟然還虔誠向小將請示改什麼名為好?毛毛不假思索地回答:“奶油旗手糖就很好嗎!”
但後來工廠改沒改,她也不過問的。正如大雙小雙偏讓飯店把燒麥叫做四海翻騰,讓食品店把桃酥叫做五洲震蕩一樣,他們前腳貼上勒令,後腳人家就把它扯了,還敢嘟噥一聲神經病。可他們三個密友,卻開了介紹信到派出所,認認真真地分別改名為紅衛、東彪、文革。你可以猜到,紅衛當然是毛毛的名字了。
現在輪到取了個女性名字的洋人嘲笑他們了。而且反對太妃的這個紅衛,竟然在近半年來,發瘋似地非要嫁給陳皮梅到外國去當太太,當貴族,說什麼也不願當中國人了。
坐在排子車上的露露當然痛心;“你們哥兒倆算什麼朋友?我聯係好了,讓她上班工作去。好,一個要她當模特兒作犧牲,一個要她成為浪漫典型。‘文革’使利己主義泛濫,結果把某些人變成了狼孩——”她毫不客氣地訓斥著。
大雙感到侮辱地跳起來:“算了吧!露露,你是比我們活得理直氣壯些,因為你沒有隨波逐流。而我們,以為自己是弄潮兒,是新紀元的始創者,是主宰曆史命運的一代。結果,象傻小子揮霍了整個青春,糟蹋了全部力氣,毀了別人,毀了自己。四人幫垮台了,‘文革’結束了,我們——也許並不是全部,發現自己成了吮幹了汁水的甘蔗渣,被時代唾棄了。這誰也不能甘心,當然不願被掃進垃圾堆裏去,於是便有各式各樣的掙紮,這有什麼奇怪?”
“掙紮到外國去?”露露嗤著鼻子。
“中國人口這麼多,有辦法掙紮到國外也未嚐不好。不過,對於毛毛,從一開始我就不讚成。”
“是啊,也太丟臉啦!那勁頭,隻要陳皮梅一來,這個該死的毛毛,恨不能當場把褲子褪下來!”露露雖然是個女人,但卻有點開始雄化的趨向。言談舉止,動作習慣,思想方式,生活作風,真還確實有點象張賢亮那部小說的題名《男人的風格》一樣。“我罵過她,你除了性感,除了那塊地方,就找不到其它的魅力了麼?”
大雙說:“什麼魅力也白搭!”
露露笑笑,指著小心翼翼逐漸接近過來的野貓:“看見沒有?大雙,誰能相信這世上有不饞嘴的貓?”
“陳皮梅偏偏是吃素的。”他突然冒出這一句。
“笑話——”
大雙再次證實:“一點不錯!他是個持同性戀觀點的人,他隻願意搞同性戀。”說到這裏,他顯得格外惡心的樣子。
我們幾個人都怔住了,繼而一想,陳皮梅情不自禁地看著大雙作畫時的眼神,巴結討好的姿態,一下子象破謎似地透徹明白。越琢磨越對景,都忍不住笑起來。再看看大雙一臉嫌厭的苦惱相,笑得更厲害了。“同性戀——”露露笑得前仰後合,大聲嚷嚷:“原來他想打你這個算盤!”她不管不顧地從排子車上跳過來,摟住這個有點象害了牙痛病,臉歪鼻斜,一副倒黴德行樣兒的藝術家。
他躲也躲不迭,她那膠布圍裙上的魚鱗,腥水,蹭了他一臉。大雙推開她:“幹嘛!幹嘛!”但露露才不在乎呢!她在“文革”前給他爸爸當小秘書的時候,這大小夥子還是個初中生。她毫不介意地捧住他臉端詳:“大雙大雙,敢情你交了洋桃花運,被一位外國男小姐看中了。”
“你小點聲不行?”大雙擺頭,離那剛抓過黃魚的腥手遠遠的。“大吵大嚷,做廣告,什麼光彩事麼?”
露露這個女人真神,沒完沒了,興致勃勃地問:“這個同性戀究竟怎麼個戀法?”她還故意壓低嗓門,笑嘻嘻地湊過去問。
“隻要他一來那股勁,眼睛象動物園裏蛇要吃鴿子那樣盯著,我就請他滾蛋。而且我也弄不懂,這個陳皮梅對政治那麼熱衷,人權問題,持不同政見,和同性戀能融會貫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