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怎麼回事,鄰居湧過去勸解,一見範大媽撅著挨打的屁股,男人們便連忙退出,婦女們便把毛毛抱住:“你瘋了,這是你媽,不是牛鬼蛇神走資派!”
範大媽套上褲子,轉身向眾位鄰居央告:“讓她打吧!讓她打吧!不打這孩子就該瘋啦!”
毛毛瘋嗎?至少在那個年代看來是不瘋的。她安安穩穩地被人拉住,雙手隻是在無意識地撕絞著。然後好象又難忍難熬了,顯然也是明白自己不該這樣,可又不得不這樣地對她媽說:“快,媽,要不我就該放火燒這樓啦!”
看她當時那份神態,給她一桶汽油的話,毛毛不費躊躇便會點燃的。於是範大媽又趴在床上,眾鄰居為了保護這座東倒西歪,左右搖擺的危樓,也隻好不加攔阻,走出房間,聽任毛毛的手掌在抽打她媽了。
好在不是打臉,所以第二天,並不影響範大媽,我們危樓的領袖,照舊領導我們早請示、晚彙報,行禮如儀,訓話教導。
所以直到今天,人們偶爾還懷念死去的範大媽,她縱有許多不是,但她是家庭婦女,是老娘兒們,不象二馬那樣全顧自己。她寧可屁股腫痛,決不讓火燒危樓。假如這事攤在二馬頭上,危樓早成瓦礫場了。毛毛直到快上山下鄉前夕,這病態的打人欲念,才漸漸止住。好在那時候中國土地上出現許多神奇,猛灌涼水可以除癌,注射雞血能夠強身,穿紅褲衩驅邪避穢,打撲克牌便知吉凶。範大媽到處找偏方,求巫婆,甚至偷偷地燒香叩首,求神拜佛,總算使女兒有所好轉,放心地讓她去接受再教育了。
“怎麼辦呢?”露露推著排子車,準備走了。
好心腸的喬老爺說:“要不,我去吧!”
“你去算老幾呢?”露露搖搖頭,瞧著大雙。
“我本來就不讓她去——”藝術家肯定是再三勸攔過這個又犯了另外一種偏執狂的毛毛。所以,他抗議盯著他的露露:“你幹嗎這樣——”
“你應該去!”露露以命令式口吻說:“她現在也許需要你。”
“我去幹嗎?”大雙問:“未婚夫?情人?老同學?鄰居?”
“你對她說,你真的愛她。”
大雙笑了:“好象我沒有說過似的。”
“可你說的時候,你記住了你的名氣和成就,你的作品,別人對你的捧場叫好。女人要求平等的愛情,你應該明白。但願你不是狼孩!”露露推車要走了:“我實在失望,年青人!”
他感到屈辱,正要發作,恰好從夕陽餘暉裏順著J巷走過來的小雙,向大家揮手招呼:“哈囉!”大雙便不作聲了。
小雙未必知道他引來的這個洋鬼子,是個同性戀者,因此總不明白陳皮梅為何對大雙熱情,對他冷淡。更想不到他自稱享有二分之一占有權利的毛毛,甘心嫁這個同性戀者,落到被拘留起來的境遇。原諒他吧!這個筆會接著那個筆會,已經有日子不回危樓,要不是朱大姐打電話找他回來吃麵拖黃魚,還在他們那個文藝沙龍裏雲山霧罩地神聊呢!
他搖晁著手裏的電報,對大家講:“我也正要回來一趟,出版社約我到北京去改稿,今天晚車走,諸位——”他行了一個外國式的禮。“北京有什麼事,如果可能的話,我樂意為大家效勞!”一個興高采烈的人,常常忘了尊卑長幼。連他倆父親臨死前鄭重托孤的老喬,在這種喜劇風格的行禮中一並同等打發了。
老喬根本無所謂:“正好,小雙!”
“什麼事?喬叔!”
“你在鬧‘民主牆’那陣,好象北京那兒也有你三朋四友,小雙,你想法找找他們,看看有沒有門路——”
“幹嗎喬叔?你要拿臭帶魚頭扔他們?”小雙對喬老爺至今耿耿於懷,那時候,喬老爺也真和他過不去,弄得S市的“民主牆”,總那麼臭烘烘地。雖然時過境遷,證實了老喬的判斷,“就你們這幫烏合之眾?能鬧出個什麼名堂?”但一提這事,小雙總對這個最倒黴時收留他們哥倆,最困難時接濟他們哥倆,最絕望時鼓勵他們哥倆的恩人,表示憤慨。
“無論如何得想法把毛毛弄回來!”
小雙一驚,連忙問:“毛毛,她怎麼啦?”
其實,誰也說不上到底怎麼啦。喬老爺知道她私下賣過幾枚抄家得手的金戒指,估計她那鼓鼓的皮箱裏,沒準是金銀珠寶,鬥大的鑽石,卷入陳皮梅走私販賣集團。很可能在登機的一刹那給截獲了,許多電影電視都是如此教導我們的。大雙知道她熱衷搜集有關迫害摧殘,刑訊逼供,冤獄人命,平反昭雪等方麵資料,皮箱裏塞滿這類政治垃圾倒也不假。他估計沒準在和陳皮梅接頭的時候,這當然也是電影電視教導的結果,在某家豪華飯店的酒吧裏,在燈紅酒綠的氣氛中,一個穿便服的公安人員,而且是女的,對毛毛說:“對不起,請隨我來一下!”於是進了班房。露露想的和他們完全不一樣,由於她已經獲悉陳皮梅是搞同性戀的,馬上聯想那圓滾滾的皮箱裏,肯定裝滿了黃色的、狠褻的、色情的東西。毫無疑問,毛毛是個沒什麼心眼,而且一瘋狂起來,會扭曲得完全象另外一個人的家夥。陳皮梅把她介紹給另一個女同性戀者,大概以有礙風化而被拘留的吧?
誰也說不出個要領,而你一言,我一語描繪出來的結果,使小雙愣住了。起初,他雖然猶豫,但並未拒絕。無論如何,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何況並非一般關係,他打算以一副騎士的姿態,去拯救墮入迷途的羔羊。越聽下去,情況越嚴重,越覺得自己的念頭好笑,感情衝動,不夠成熟。一個有名氣的新秀,一個剛進入文壇,嶄露頭角的人物,他著眼睛,在琢磨已是名流的一個衣冠楚楚之輩,跑去探監,去探望誰知是因走私販毒,因政治反動,因誨淫誨盜而受到法律製裁的毛毛,是否與這樣身份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