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2 / 3)

在真理變為謬誤的時代,謬誤自然化為真理了。

這句話本是大躍進年代的“精華”,從此成了他的主導思想,他就這樣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直到我寫這篇記事為止,粗略統計一下,武老身兼我們S市未來學會理事、UFO研究會常委、氣功探討會會長、特異功能研究中心董事長、長壽與長生藥雜誌主編、潛科學諮詢會顧問,接待外星人臨時小組成員等等七八個職務。凡是介乎科學與迷信之間,或似是而非的“科學”,又攪進許多愚昧的東西,他都十分熱衷。再加上他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信徒們的擁戴和吹噓,重要人物的捧場,這樣,成為S市的祥瑞。

其實他隻有六十多歲,危樓的人心裏明白。但他到了J巷裏,便自稱過了古稀之年。一旦在Y大街噴水池邊,給徒子徒孫們指點他這派氣功要領,就說外國人剛給他送來了祝賀九十壽辰的蛋糕。要是出了S市,他會說有位外國總統發請柬邀他去參加百歲老人祈年會。既然洋人說了話,想必是不會錯的了。正如有的作家評論家,一張嘴總是洋和尚的經,念得如何如何之地道,而鄙夷自己同胞,是如何如何的不靈。其實,他既不識西班牙文,更不懂葡萄牙文,卻敢臉不紅地侈談拉美文學之崛起。這和武老一樣,賣野人頭的成份是不少的。

現在,這位九十多歲,快一百歲的老先生,站在墳圈中心,盯著隻是搖頭的神童,相信經過盜墓踐踏和武鬥挖掘以後,祖宗的遺澤已無可惠及他這後裔了。

“你可看準了!”他又叮囑這小聖人。

怪才必異相,這個長著冬瓜腦袋的孩子,用山溝裏的鄉音回答:“沒!”然後,呆呆傻傻地瞧著大家,眼皮也不眨。

怎麼辦?武老自然要盤算的,按移遷棺樞的協議,每個墳頭補貼幾塊錢,若要雇工,買裝骨殖的木匣,根本不夠。偌大一片墳地,少說也有近百位列祖列宗躺在那裏,細細算來,自己辦必然費資不少。當然也可以簽字認可,統由施工單位去辦,但考慮到神仙的形象,辦出這不孝不義之事,是否合適?

武老正琢磨怎樣體麵地撤退,祖墳無油水可撈,危樓地下可是個富礦。說來也巧,我們的阿珠姐衝進人群,望著武老,象是對上帝那樣虔誠服貼,呢喃地說不出一句整話,顯然激動得不能自已:“有,有,有了……”

“什麼有了?”武老意識到什麼天機似的,忙一把抓住,生怕這天使般的女人飛了。

“危樓那兒——”她還未說出子午卯酉,不但武老頓悟,在場所有幹部群眾,統統明白奇跡在危樓那兒發生了。

阿珠是專程到公共汽車總站補三張票,路過J巷,帶來了這條按“文革”標準算是特大喜訊的消息的。其實,她丈夫開車,完全可以沾光坐趟蹭車,但她和丈夫,妹妹硬擠公共汽車來,這也罷了。誰知奇跡牽動了萬千S市老百姓,車子擠得滿滿登登,她丈夫無法買票,到站隻好擠下來。其實這也情有可原,又不是蓄意揩油,但阿珠是不依不饒的。“你這算怎麼一回事?”她停下腳,責備她丈夫。滿頭熱汗,象是犯了錯誤的司機,知道一頓牧師式開導少不掉的。

“姐姐,三個人,才一毛五分錢!”奶油花勸說著。

阿珠在汽車站上,連她妹妹一塊教育著,什麼是公?什麼叫私?雖然是平心靜氣,但也足夠惹起來往行人的關注。“那怎麼能行呢?坐車買票,國家規定的呀!”

“好好——”她丈夫理解她的性格,這番苦口婆心的教育,是不肯輕易刹車的。這時,正好駛來了一輛公共汽車,他跳上車,伸出頭來對阿珠說:“你別講啦!我去補三張票還不行嗎?”

也許這是應該讚美的,但在危樓鄰居眼裏,這令人難以忍受的聖潔,卻是十足的矯情。那兩年,她婆婆從鄉下來,偶爾不適,誰家抽屜裏翻不出幾片治傷風感冒的藥呢?她不但拒絕別人的好意,連自己從醫院取回的A。P。C,解毒丸,也不讓婆婆服用,非另外掏錢到診所掛號,自費買藥不可。大家覺得阿珠實在別扭,可她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我媽不享受公費醫療嘛!”也許會認為她獨對婆婆苛刻;其實,她親妹妹也不例外。市委機關發給阿珠兩口的電影票,奶油花是電影迷,當然是想看的,但你可以想象得到,即使阿珠不看作廢,她妹妹也休想沾光。理由很簡單:“那是機關給我的待遇,是讓我去看的,又不是發給你,你怎麼好拿去看呢?”

阿珠就是這樣一個人,號召上山下鄉,她妹妹本可留城,她動員奶油花堅決要求去插隊。號召不在城裏吃閑飯,她正懷孕臨產,到底打發婆婆回老家去。號召推廣武老的無麻手術,她頭一個去進行剖腹產。“四人幫”粉碎後,好多女同誌燙發,她遲疑了好久,直到報上提倡美化生活,才在妹妹的督催下,燙了兩個鬈兒。可隨後反對精神汙染,她又慌不迭地央告奶油花,把一根根頭發燙平神直。“怕什麼?有的人太神經過敏了!”她妹妹和她相反,才不在乎呢!

“變了,精神變了,抻不直就絞掉吧!”

“再剪短該成尼姑啦!”奶油花生氣地說:“你管他們呢,大驚小怪!”

“報上登啦!”其實阿珠並不看報,而且報上也沒號召把燙彎的頭發再熨直。但是她把報紙攤開,要奶油花看,她相信那密密麻麻的字裏行間,充滿了她認為已經變了的精神。她相信這些,雖然在“文革”期間,這精神一會兒這樣變,一會兒那樣變,她有時緊追慢趕跟不上,但總是努力適應。適應了,她就覺得生活得很充實。“文革”能夠肆虐十年,是有許多因素構成的,你說不是這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