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1 / 3)

老喬替他回答:“公雞的性格,一是好色,二是好鬥,這是當時造反派老爺少爺們最憧憬的——”

武老笑而不答。他對我們倆,不大擺神仙架子。

這當然有點來由。“文革”初期,我們三人有過一段患難友誼。那時,S市的武鬥,步步升級,動用真槍真炮,在全國全省數高水平的。武家老墳是一派武鬥據點,而對立的一派,則在動物園裏築壘堅守。附近居民吃盡了苦頭。譬如我們危樓,就經常吃鬼魂派(因為紮營在墳地的原因,遠看磷火熒熒,得了這個稱號)從河那邊發射過來的流彈,但猢猻派(由於指揮部設在動物園裏的猴山而得名)也不示弱,炮彈從危樓頂上曳著長長的尾光飛過。有一回,猢猻派進攻失利,不知怎麼曉得武老是那塊墓地的唯一嫡係後裔,便象抓民伕似地從危樓拖走,要他去他家祖墳偵察對方的火力,有多少槍,有多少炮?飛機當然不會有,但坦克、裝甲車之類,登陸艇之類,沒準給裝備上也未可知。猢猻派無人支持,缺乏重型武器,但手邊有幾隻懶洋洋的獅子和被炮聲嚇得戰戰兢兢的孟加拉虎,實在打不過,隻好打開籠門,放獅虎去參加武鬥。這主意多少有點臭,因為獅虎讀不懂社論,逼急了,或者餓壞了,不管哪一派都要吃的。這樣,把重任交給武老,不去也得去。

“我當不來探子!”武老還從來沒這樣謙虛過,他害怕一過兩軍對峙的界河,真槍子飛來,什麼氣功也頂不住。猢猻派架好機槍,掩護他衝過火線,看來此去偵察,倘不成功,隻好成仁。喬老爺有點俠義心腸,加上我們當時同屬“壞人”之列,便拉上我,陪著武老,憑他早年蹬三輪熟門熟路,繞了個大圈,到達郊外荒野柏樹林圍著的墓地。

那時,武老相當背時落魄,遠沒有如今發達闊氣。剛一露頭,鬼魂派認準他不是好人,拿衝鋒槍頂著,押到他老祖宗的墳頭上。

“我們不是猢猻派——”他嚇得趕緊聲明。武老本來做過陰陽先生,能言善辯,口若懸河,全憑耍嘴皮子吃飯。但此刻槍口頂住後腰,舌頭便打了個結,來了句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們不是當奸細來的!”

“你這個老猢猻,不說實話,把你斃了!”

他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哀求造反派爺爺饒命,同時把來意實情全盤托出:“我是醫生,可憐可憐我吧!他們逼著幹的呀!”這家夥,非但沒把鬼魂派火力探明白,相反,倒把猢猻派的實力和秘密武器(獅子老虎),一五一十全招了供。

猢猻派算準這老家夥探聽不出虛實,便提前發動了進攻。鬼魂派忙於應戰,便把我們推進一個扒開的墓穴裏,等戰鬥結束再行處理。說實在的,亂世出英雄,此話頗有見地。那些造反的男女,平素也許連二踢腳也不敢放,武鬥時操縱各式兵器,卻能應付自如。更甭說運籌帷幄,指揮作戰,個個皆有將才。整個墳塋壕塹相連,地道貫通,儲藏的槍枝彈藥無數,完全打陣地戰的架勢。老喬不僅歎息,當年攻打進S市的解放軍,二雙爸爸當參謀長的那支部隊,恐怕也未必打得過他們,首先哪有這等先進精良的武器啊!

那是S市著名的一次武鬥事件,危樓吃了三發炮彈,竟然沒倒塌,屹然挺立,動物園的生靈,也安然無恙。但猢猻,鬼魂兩派卻無辜傷亡若幹人,讓火葬場加班加點忙了一陣。回想戰鬥中,最令我們敬畏駭異的是,無論輕傷掛花,重傷垂危的傷員,都毫無畏懼退縮,懊悔苦痛之色。一個個喃喃念著語錄,按都按不住地要回火線上去。那個抓住武老的造反派,也負傷抬了回來,大腿中彈,血流如注。見到我們,滿腔仇恨發泄出來:“我恨不能斃了你這個老猢猻!”要不是他體克過去,他一定扳動槍機,朝武老用衝鋒槍嘟嘟的。

哦!那個陰慘慘的歲月啊!

喬老爺一看形勢不好,便拉起叩求老祖宗保佑的武老。“別迷信啦,老祖宗救不了你,咱們要想活命,先得去救他們傷員的命!你沒聽說過,有個判了死刑的犯人,臨槍斃前,獻出了一個治癌的秘方,給改判無期徒刑麼?”

“文革”中這類傳說非止一起,武老問,“老喬,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你是醫生,我們倆當你的助手,搶救傷員去!”

“我是中醫!”武老哭喪著臉:“隻會號脈,不會手術!”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上去!”老喬拉著我,把那個要槍殺武老的傷員拖下來。反正已經休克,我們怎麼折騰,他也發不了造反派的脾氣,隻好悉聽君便了。等他蘇醒過來,發現已經給他包紮停當,多少有點感激地瞧武老一番。老先生頓時似乎意識到什麼,冥冥中得到什麼啟示?於是,接二連三又抬來一些傷員,輕的由老喬朗讀語錄止疼,我來包紮。重的,給他唱樣板戲也無濟於事時,武老情急智生,在沒有麻醉藥的情況下,土洋結合,先一拳將傷號擊昏過去,再進行急救。哦!那真是奇跡的年代!

等到戰鬥平息,醫院來了救護車,看我們也成了血人,一並拉走了。途中,武老好象從蒙昧中開竅似的大徹大悟:“二位,我總算明白了這句話的真理——”我倆一夜未睡,累得要命,沒有興致理他。老先生自言自語:“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一點也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