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市Y大街J巷,有過一幢被市政當局早就列為危險建築物的樓房。也許房屋的壽命,要比住房的人活得長遠些,但誰也逃不脫宇宙新陳代謝的法則,最後總會有日薄西山,壽終正寢的一天。不過,這幢老得不中用的危樓,真能體恤國難時艱,早就該拆,早就該倒,居然還讓那多人口擠著,維持漫長歲月,一直熬到“文革”結束後不久才拉倒。
人們喜歡創造奇跡,其實這危樓即是。
拆房那天,居民(也包括作者我)目睹危樓種種險象,不禁頭皮發炸。想到我們原來成天忙於七鬥八鬥,卻不知身處隨時有滅頂之災的沉船之上。額手稱慶之餘,也不免驚歎自己的麻木不仁和遲鈍愚頑。“文革”是產生許多“奇跡”的年代,這大概又得算是奇跡。
現在,一幢新的超高層建築,將在危樓舊址上拔地而起。人隻有清醒過來,才意識到夢境的荒唐。但不幸的是,也有醒了以後,照舊做白日夢的人。這裏所講的有關夢與醒的荒誕不經之言,多半是我危樓的舊鄰、現在沒準倒可能生活在你周圍的人所製造出來的離奇故事。
故事之四:一個舊社會的陰陽先生,怎樣登上時代舞台?一個純真得透明的女性,怎樣為科學獻身?
一篇關於從愚昧中製造奇跡的科幻體小說。
巨型挖掘機馬上就要開挖地基了。
所有在場的人,主要是曾經在危樓居住過的房客,都拿眼睛死死瞪住,等待著奇跡即將產生的時刻來臨。
到底是一道金光,還是萬朵霞輝?或者是一錠錠黃金和白銀?要不,也許是成麻袋的不打捆的人民幣?人們的心思都不約而同地朝錢財方麵想去,誰也沒有想萬一挖出一本九天玄女的天書,或者其它什麼精神食糧。
沒有辦法,危樓人多半係市民階層,而市民心理多半崇拜趙公元帥,所以他們深盼著挖掘機龐大的鏟鬥下去,能從地底下撈出具有貨幣價值的東西才是。哪怕是文物古玩也好,如今黑市上倒手這類東西,是熱門貨,外國人通常付的是兌換券呢!有的人口袋裏裝上這種貨幣,立刻覺得自己鼻子高了,頭發黃了,有種洋人的優越感了。武老先生給眾人潑冷水,說是按政策規定,地下任何財物,一律歸國家所有。但是——
說到這裏,鶴發童顏的武老,眉飛色舞地給大家一點希望:“我找到市裏負責這方麵工作的領導,他指示——”
哦!我忘了把這位主角介紹給你,武老先生是危樓居民中,唯一能和市領導層平起平坐的人物。他非官非民,不黨不派,何以混得如此發達,手眼通天?就因為市裏好幾位負責幹部,篤信我們這位半仙之體自成一家的氣功。職務再高,權威再大,死神和病魔並不買賬的。所以這些同誌把人壽保險投資到這氣功上,暑練三伏,冬練四九,咬牙堅持,夙興夜寐。因為武老的氣功,不但能防病免災,而且能永葆青春,甚至能返老還童。要是重新咿呀學語,重新求學讀書,重新戀愛結婚、再度風流,該是多好!所以武老成了許多人需要的人。他告訴大家:
“大家放心,領導講得清楚,凡陽宅基(即住房)和陰宅基(即墳塋)的任何地下財物,發現後上繳,政府酌情給予精神獎勵——”
“誰稀罕那獎狀,五分錢一張,百貨公可有的是!”
“還有物質獎勵嘛!百分之五到三十的提成——”
馬上,人們臉上充滿希望的色彩,危樓人重利尚財,最講實惠,有人問這位半仙:“獎給誰?誰該拿這份錢?”
武老先生從容回答大家:“該誰的就是誰的,譬如我家的祖墳,現在正要動遷,倘有什麼發現,獎勵當然是我去領。可這危樓底下,早年袁世凱當皇上,開過錢局的地方,要挖出點什麼黃的白的,這獎勵當然是人人有份的,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十一。”老先生早年當陰陽先生,吃開口飯慣了,說話很帶點鼓動性:“到時候,誰不在場,可別吃後悔藥!”
經過十年浩劫的危樓居民,一個個的眼睛,耳朵,鼻子都給培養訓練、造就出武老竭力提倡鼓吹的特異功能。他這番話再清楚不過,祖墳雖老,但曆朝盜墓,必然所剩無幾,半仙已把重點轉移到危樓地下。人們開始展開豐富的想象,沒準那下麵埋藏著象阿裏巴巴四十大盜那樣的寶庫吧?
大家真是有點迫不及待了,錢財動人心,不管真有假有,分配原則必須確定下來。中國人開慣了會,馬上進行討論。有的讚成按戶分,有的支持按人分。雖然錢還沒到手,更不知分多分少,但習慣了大批判開路的這些居民,各執一詞,不肯相讓地爭執起來。看來,“文革”雖遠,遺習猶存,赤裸裸地敢連塊遮羞布也不要地爭來搶雲,至少在我這些鄰居的腦袋裏,還存在著一種條件反射的本能。持按戶論者嘲諷對方破壞計劃生育,生下那麼多崽子,持按人論者駁斥對方小國沙文主義,得了便宜還賣乖。從爭執到口角,從口角到動手,差一點,這兩派就要“武鬥”了。
按人情常理,好容易熬過“文革”,遷出危樓,各自安居樂業,今日難得聚首,總該友好親熱,各訴衷腸才對。可小市民的眼睛,隻認識錢。包括我們這位武神仙,對錢也並不深惡痛絕,雖然嘴頭上不免清高,但要找老人家輔導氣功,象出租車一樣,是計時收費的。他製止住互相已經撕打起來的人群,不由自主地、簡直習慣性流產似地講演起來:“諸位,總是要一碗水端平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