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1 / 3)

在S市Y大街J巷,曾經有過一幢市政當局列為危險建築物的樓房。雖然早就列入計劃,拆遷重建。奈何許多年來,上上下下忙於比衣食住行更為重要的大事。這計劃不是躺在卷宗夾中睡覺,便是在公文旅行中當作皮球踢來踢去。這樣,危樓裏的二十幾戶居民,自然包括作者在內,就如此將就過來,人的適應能力也真是了不得,慢慢地竟不覺危樓之危,甚至視為正常,而泰然處之。

直到一座新的超高層建築物,在危樓舊址上拔地而起,人們這才驚異地發現,生活的本來麵貌,應該是這種樣子的。於是,這衰敗的危樓,連同那顛倒的歲月,反常的生活,畸裂的感情,變形的麵孔,便象惡夢一樣從記憶裏泛起。

因此,危樓去矣,餘韻猶存,大廈雖建,舊習難泯。這裏所講的,沒準正生活在你周圍的,而早先卻是我舊鄰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五:一個聰明透頂的青年人和他的附庸哲學思想,一對壯男壯女的羅曼史和奮鬥史,以及他們三個人的靈與肉的交戰。一篇關於崇高與卑微心理的信天遊小說。

這故事得從遠處先遊過來。

很久很久以前,估計公元紀年開始左右,有一位教父發表他的文學觀點,認為中國文壇上,配得上稱為作家者,隻有三個半人。後來,又隔了若幹世紀,另一位新派教父,教誨眾生說,中國文壇上百分之九十九點幾的作家,至今還未擺脫小學生描紅模的階段,能稱得上作家者,他伸出一隻手,隻三男兩女,共五位而已。

於是,我想起了危樓裏,那位聰明透頂的年青人阿龍,他也喜歡發表這樣的高見。譬如:

“真正稱得上女人的女人,我看隻有奶油花!”

“配得上是真正鐵哥兒們的,就阿坯和他的翠翠!”

“要說我市能稱得起為好父親的父親,隻有杜書記!”

等等等等,還有很多,不過,阿龍對於文學關心甚少,他才不管十億人口的大國,五千年文化的古邦,隻有這幾位作家,是不是少得讓人敗興喪氣?也決不會去操心擔憂,這幾位比熊貓數量還少的國寶,萬一碰上箭竹開花,環境生態改變,有個三長兩短,文壇會不會由此斷子絕孫。

阿龍決不想這些。我不了解阿龍是什麼血型?但他屬於那種“自私”類青年,是無疑的。

(也許我把話說重了,請原諒,阿龍!)

當我一九五七年搬到危樓這狹窄擁擠、一年到頭飄散著黴臭腥騷氣味的小千世界裏來,我就發現這個眉清目秀、決不象從危樓這等人家出來的孩子,很象個高幹子弟模樣。而且一打聽,這個阿龍寄宿讀書的中學,果然是S市相當於英國伊頓公學式的、基本上專為幹部子弟設立的學校。危樓二雙,因為原來是市委副書記的兒子,也是那學校的學生。

所以,阿龍每禮拜六回來,他爹媽、馬路流動職業者,一個沿街為頑童們剃頭,一個串巷從老太婆手裏收廢品的二老大人,真是象捧著一條龍似的感到欣慰,幸福,和那種說不出的自豪。“你知道阿龍同班同學都有誰嗎?市委杜書記的兒子。”那通體洋溢出的快感,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也許我敏感,馬上想起最近剛故去的張天翼先生的小說《包氏父子》。不過,我實在欽佩這對老人,他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大概就是望子成龍了。S市也算不小,大街小巷幾乎印滿了他倆密麻麻謀生的足跡,因此我時不時會碰上他們兩位中的一個,在街頭慢慢地踽行著,尋覓著掙錢的機會,好一文兩文地積攢起來,供兒子在那個名牌中學讀書。別人看來實在覺得悲哀,他倆卻感到很幸福。

似乎阿龍也並不體恤父母的艱難,加上那學校也不大考慮學生家長的負擔,好象都是市委杜書記那樣不在乎似的。純毛嘩嘰的校服啦!加餐的牛奶訂費啦!春遊啦!到海濱參加夏令營啦!最滑稽的,連被褥蚊帳枕席,球鞋襪子手絹,都務求一律,弄得全校學生象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大雙小雙分不清是雙胞胎,倒還罷了。有時我忍不住癡想,萬一禮拜六杜書記派車到學校接兒子回家,誤把阿龍接走,但杜洛克(因善打撲克牌杜洛克能贏同學們的錢而得了這個雅號)卻落到了危樓裏的話,這位錦衣飫食的公子,對兩位老者為兒子的各項開銷而東挪西借的艱窘可憐狀態,不知該怎麼想?

杜洛克也是“自私”型的青年,最好這世界上隻讓他一個人享受。他才不理會這對父母呢,“活該!自找!誰也不承你們的情。”這位和他父親一樣,都長了副撲克牌裏老K麵孔的年輕人,對市委書記老子,同樣是功利主義態度。“文革”十年,有時近些,有時遠些,有時熱些,有時冷些,全憑自己興之所至,弄得老老K摸不清兒子是自己的幫手,還是對頭。一句話,活該,自找。直到今天,已經下台的杜書記還在護庇著這個小老K。

所以,我說阿龍聰明絕頂,誰也不能不承認,還在當一名中學生的時候,就富有遠見卓識地懂得巴結依附於強權人物。雖然用這樣的字眼,阿龍未必同意,不過好在這位小兄弟並不閱讀文學作品,不知道拉丁美洲文學在崛起,更不知道馬爾克斯得諾貝爾獎金,因而也不會崇拜到發狂、到胡說八道的程度。他即使知道我在《危樓記事》寫到他這點品德時,也會淡然一笑:“不存在什麼巴結依附,對我來說,不過是月亮繞地球轉,地球繞太陽轉而已!”

他那時替杜洛克完成各項作業,測驗考試時作槍手,遞紙條,代寫情書,跑腿學舌,以換取小老K幹部子弟特權範圍裏的庇護和物質保障,以及將來靠老子關係提攜的允諾。盡管由於“文革”,阿龍未能在仕途上得到兩位老K的照應,而成為一名工人。進廠以後,他象一塊在茫茫宇宙裏的飛行物,無邊無際地飄蕩著,失魂落魄了一陣以後,阿龍自然而然地納入了一個哥兒們的星係裏去。這個以打架成王的阿坯為首,幫不是幫,派不是派的團夥,多少有點可憐這落難書生才收留他的。嚴格地講,阿龍是和幹部子弟廝混慣了的,和這些粗人為伍,也是硬著頭皮。可為了在廠裏站穩腳跟,又不得不找這把保護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