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二馬拉來,拉到特派員的麵前,問道:“怎麼回事?”他完全理解這位副科長,是個咬群的騾子,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是個沒有狗屁本領,白吃共產黨這多年,倒吃出功勞來的混食蟲,準會沒碴找碴,鬧出點事由,使特派員腦海中對教父的良好印象,不那麼盡善盡美。
“你們還要不要分依靠對象,打擊對象?難道造了反,依靠的對象遭打擊,打擊的對象倒依靠了麼?還有沒有敵我友,左中右?還有沒有階級的烙印?還有沒有苦大仇深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革命性?還有沒有自來紅,天生的左派?阿龍,你們打擊我,就是打擊革命。雖說挨批鬥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可是涉及到原則問題,我不能讓步。他老喬能站在走資派堆裏,我更有資格,一個三代貧農會頂不過他黑五類?他爺爺中過舉……”二馬把編好的詞,從牙縫裏噝噝地擠出來,充滿了“革命”義憤和同樣是“革命”的委屈。
沒想到特派員也是一位深信革命遺傳學的人。他說:“對依靠的對象更依靠,對打擊的對象更打擊,這就是紅色政權的階級路線。怎麼搞的?”他斜眼打量主持會議的阿坯,“怎麼能辦出這等階級觀點模糊的事?”說著,又從懷裏掏出那本小冊子,在剛才記下阿坯名字的左上角,打了個問號。
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的阿龍,心裏想:“反正,教父的中央委員職務肯定當不成了!”他冷冷一笑,終於把阿坯上升的趨勢遏製住了。自私型青年,就是這種性格。沒有辦法,並不是他不講信義,不夠朋友;他需要人家的庇護,依靠人家的支持,可他不讚成,或者不希望人家攀登上成功的頂巔,都緣出於他個人的考慮。在天體運行中,一個物體構成另一物體的衛星關係,是決定於這兩個物體的質量,距離,才相對平衡,運行不息的。倘若作為主體的行星,發生了質量上的變化,那麼,衛星的命運,不是被吞滅,便是被拋離。阿龍究竟是在名牌中學讀過書的,他把這點物理常識運用到他的附庸哲學之中。所以,他對杜洛克,對教父,乃至今後對其他別的依賴對象,都隻能是適可而止的程度。
盡管現在,他和他的經理坐在轎車裏,往郊外飛機場疾馳,他也時不時地回頭,從車後窗看看夾在稻田、魚塘和一排楊樹中的公路上,會不會出現一輛閃著紅色警燈的公安局的車子?他是害怕這樣的局麵?還是希望這樣的局麵呢?阿龍自己也有點理不清,心裏到底怎麼想。
說實在的,我們這位年輕人,此刻的心境,忐忑,興奮,驚恐,冒險,惋惜,嫉妒……正象雞尾酒似的兌在一起,說不上什麼滋味?他隻盼望翠翠能發現壓在她枕頭卞的一份複印件。如果這多情的女人,睡過了頭,沒聽到鬧鍾的鈴響,那麼,杜洛克便算走運。買賣一旦要得了手,發了大財,肯定要遠走高飛,什麼皮包公司,什麼經理助理,全他媽的完蛋了……阿龍在心裏咒罵著。
他回頭看車窗外的公路上,空蕩蕩地連車影子都瞧不見,阿龍還是頭一回覺得自己失策。不過,當他和杜洛克目光相遇時,照舊是甘願效忠的模樣,小老K不禁被感動了。
阿龍裝出來的忠誠不二的神氣,曾經把老有權謀,深諳韜略的老老K書記,都哄騙得相信是絕對可靠的自己人咧!象阿坯那種不怎麼工於心計的粗線條的人,更容易被阿龍的表麵忠誠所蒙蔽。甚至象翠翠有點政治權欲,有點心懷叵測的女人,也還不是上了當……他心裏盤算,即使翠翠此刻醒了,也隻能是眼睜睜地叫苦不迭了。
他覺得對不起她,象他這類自私型的人物,能出現有負於誰的愧疚心理,還實屬罕見。阿龍認真回憶一下,從他可憐的父母歸天以後,真正談得上關心他的生活,婚姻,工作,事業的人,還就數得上翠翠。好象從他把房子騰出來開始,這個女人便把他劃入自己的保護範圍裏。有的人對你好,是期望得到回報的,而她這種關注操心,更多是女性本能的自然流露。可他,卻如此這般地“報答”了翠翠。
眼看著什麼也來不及了,飛機場已經到了。
現在回想起來,二馬在批鬥會上的搗亂,雖然給教父的“文革”官運蒙上了一層陰影,但未始也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今天不是“三種人”。而且做點買賣,發點小財,也算是悠閑自在,得其所哉了。曾經是動槍動炮武鬥的鬼魂、猢猻兩派首領,眼下不正被推了光頭,穿著囚衣,在某地服勞役嗎?假如阿坯當時一路順風上去,下場怕也未必比他們強。
在特派員的幹預下,成份不好還敢冒充走資派的老喬給轟下了台,他鞠了個躬,請示道:“我可以排隊買魚去嗎?”
“滾——”
所有自認為是好成份而具有優越感的,在台上的這些人,無論撅屁股和沒有撅屁股的,都義憤填膺地,同聲共氣爆發出了這個字。唯有二雙的爸爸,這一回倒反常地保持沉默。
喬老爺有點難過,他那該死的感情更加濃了,看到他走後,副書記越發孤零零地孑立在台口,形單影隻,實在淒涼。他想,真正應該和副書記並立的,是杜洛克的老子。便問:“我滾可以,那我走後,留下的空缺,該誰補充?”他提示大會主席團說:“是不是該把杜書記、第一把手請來?”
“用得著他嗎?象我這樣頂括括的上好成份,完全有資格頂缺!”二馬毫不謙讓地入列,終於如願以償地站到走資派的隊伍中間。那種失落感刹那間雲消霧散,並努力把頭俯得更低,把屁股撅得最高。真遺憾那時不興評最佳走資派之類稱號,否則,二馬和許多對造反派俯首稱臣的領導同誌,都可以捧金牌的。
批鬥大會結束以後,教父等著黃袍加身了。因為他看到把他名字記到小冊子上,卻未看到在他名字後又劃了個問號的變化。他和翠翠估計,沒準會提拔到中央文革。不過,阿坯究竟不是一當官便把老百姓扔腦勺後邊的主,他還沒忘危樓老少,沒忘他的誓言。他在樓梯口對全樓宣布:“眾位父老兄弟放心,隻要我走馬上任,第一樁事,便是把各家各戶安置好,離開危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