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派員那兒無法交待,隻好將錯就錯!再說,他大小也是八九個人的門市部主任,觸觸靈魂對他身心有益!”
阿龍說話的口氣,冷淡得讓教父都吃一驚。
就在這位絕對自私型的年輕人舉薦下,喬老爺,有史以來坐慣冷板凳的角色,想不到“抖”了起來,他不無嘲諷地對身邊的副書記說:“我真榮幸,能和你平起平坐!”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副書記努力把頭低到標準程度。
“從打我會演話劇以來,還不曾在這麼多觀眾麵前露臉呢!”一種屬於演員的職業習慣,在人多場合表演欲望往往情不自禁地油然而來。
“你趕緊老實安生些吧!”他示意老喬把腦袋多彎下一點。
“想不到你還替他們維持秩序——”喬老爺為副書記的這份革命自覺性感到悲哀。想到在場所有撅起屁股的幹部,一紙勒令,幾個人起哄,就乖乖地報到,並俯首帖耳挨訓,半點反抗的念頭也不敢有,著實讓他詫異。因此他偏抬起不肯認罪的腦袋,尋找坐在會場人群中的老伴。“我有什麼罪好認?屁!”硬是“喂”地叫出了聲。正在控訴走資派三反罪行的發言人,頓時言語囁嚅,以為自己可能什麼地方講錯了話。因為那是個無人不罪的時代,隨時存在縛到被告席上的危險。老喬趕忙寬慰他說:“您批判您的,別耽誤您。我招呼我老伴——”然後故意神秘地:“水產公司後門口排著大隊咧!”等到民兵聞聲殺過來彈壓,麥克風已經傳遍全場。
那年頭,誰嗓門吼得最高,口號喊得最響,豪言壯語講得最漂亮,反而沒有聽眾,不論你多麼慷慨激昂,無人會當真諦聽。相反,小道消息,街談巷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要比社論,文件,公告,通令具有更強大的傳播力。這從廣播喇叭裏傳出來的悄悄話,竟勾起會場裏許多食客的饞蟲。一個“水產公司”,一個“後門排隊”,就意味著能買到在市場上早已絕跡的黃花魚,而且保證是便宜的內部優惠價格。這個誘惑,甚至使坐在主席台上的袞袞造反諸公都直流口水。因為S市人喜歡吃魚——其實也不止S市老百姓如此,包括阿坯,包括翠翠,都不禁怦然心動。但教父到底有點江湖氣,他比那些發國難財的造反派,還不至貪婪到寡廉鮮恥地步。一躍而起,跳到台口,握住麥克風,把臉一黑,朝全場群眾吼著:“誰敢動,敢亂,敢走,我就敢下令開槍——”
那氣勢,那威風,使得當時在主席台後坐著的一位從省裏來的特派員,據說是個通天的人物,大為欣賞。馬上在小本子上記下阿坯的尊姓大名,準備重用。
朱大姐——我們喬老爺正在找尋的人,由於三十年代在上海拍電影,燒壞了眼睛;加上最近被打成文藝黑線人物,天天請罪,用辣椒麵刺激老眼流淚,表示沉痛懺悔的結果,視力大大減退。光聽喇叭裏傳出的聲音,很象吆喝賣臭帶魚的老伴,但她怎麼辨認不出,眼前是黑麻麻一片,弄不清誰有罪,誰無罪。或許都犯過罪,隻是程度不同,或許誰也沒有罪,純粹是瞎折騰,全在演戲玩。她問坐在身邊的危樓鄰居:“我聽那聲音,象是我們家老頭!”尤其透露後門賣魚的消息,她相信隻有他能發出這獨家新聞。“可他今天能演個什麼角色呢?”
她不作聲倒還罷了,一作聲立刻使二馬忿忿不平地發起火來。因為他果然看清楚這個成份不如他好,職務不比他高,曆史沒有他清白,出身遠比他遜色的喬老爺,居然在台上,居然站在副書記的旁邊。雖然是批鬥,這位置對一個小小門市部主任來說,也太特殊,太顯赫,太破格了。
“這怎麼搞的?簡直很不象話……”他那鑲得不夠理想的假牙,講起話來漏風散氣:“我要去抗議——”說著往主席台前擠去。
人們也摸不透二馬為什麼無名火起,隻見他在人群裏一顛一蹶地走著,確實有點象剛放出籠來的公雞,步履不穩,卻又有點輕狂興奮的樣子。看來,危樓武老的雞血療法在他身上是起到作用的。本來,這次全市大批鬥走資派長長的勒令名單裏,他怕找到自己,知道挨鬥不是好滋味。等到他看完這份黑榜,幾乎把S市全部有頭有臉的人物,囊括在內,獨獨他這個副科級幹部,好賴也是一名科室領導,想不到名落孫山。那種寂寞感且不理論,最熬煎著我們二馬心的,是那種不入流感。仿佛被批判也是一項權利,和什麼級別看什麼文件,聽什麼報告一樣,是政治待遇,不知誰在其中作梗使壞,把他應該享受的權利被剝奪了。從勒令公布以來這兩天,二馬一直處於快快不樂,罔然若失的狀態中。難受啊!比挨鬥還難受的,是他得不到批鬥。
當把自市委副書記起的大小走資派往台上押去的時候,二馬心裏充滿了妒嫉,羨慕,哀怨,不平的感情。所以一看到喬老爺也象個人似的,站在走資派堆裏,而且緊緊依傍著分工管農林水利的副書記,他氣不打一處來。別人,二馬也許不敢比試,你老喬算什麼東西?還講不講成份?他一邊走,一邊在肚裏編詞。他祖父是中過舉的,他父親是留過洋的,他本人是上過學的,而且是大學。同誌們哪,貧下中農能上得起大學麼?你們的階級路線是怎麼掌握的?象我這樣三代貧農,反倒不如他,他有資格和副書記站在一塊挨批挨鬥,我怎麼不配……
在主席台後,陪著省裏來的特派員,正說著話的阿龍,一眼瞟見象鬥雞似蹦來的二馬,心想來得正好。因為看到這位大員的小冊子上,已經記下阿坯的名字,這就意味著鴻運來臨,誰知是封個中央委員(雖說他眼下連個黨員也不是),還是要當省市的第一把手?在那年頭,誠如翠翠的現實主義所看透那樣,一切都不是不可能的,甚至絕頂的荒唐,也能以萬分鄭重的形式,令人哭笑不得地接受承認。阿龍這小子,實在算不得一個好小子,他看出教父的趨勢,是一種上升的,沒準要飛黃騰達的趨勢,在這個時候,他又不希望阿坯取得太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