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4)(1 / 3)

“去他媽的,老子不幹了!要不是為這房子,我才不當什麼狗屁部長!不給我當,我也不見得想不出絕招,讓大家搬出去!”教父從地板上抄起那張巨型表格,動手要扯。

翠翠一把奪過來:“看你成不了氣候的德行,請大叔們米不正是出謀劃策嗎?”

事情很清楚,這表如實填了,當不成部長;不填,那當然也不會給阿坯下委任狀。五個人擠在小屋裏,麵麵相覷,琢磨不出一條妙計來。翠翠又急又熱,象一頭困在籠子裏的母獅團團轉。她本是不在乎的女人,襯衫穿不住,索性脫去,到水籠頭衝了一陣,光戴個胸罩又回來商討她丈夫當部長的事情了。

到底還是阿龍聰明透頂,他好象早有估計,“文革”浪潮三年五年未必能平靜下來。杜洛克和躲起來養病的書記,一時半時怕也難以東山再起。猢猻,鬼魂兩派造反首領,都是比阿坯還不如的政治渣滓,投靠他們,保險係數太低。所以,年輕人遲疑了一會,盯住近乎半裸的翠翠,用一種無比慷慨的口吻說:“幹脆,我把我的家庭成份,讓給你們,寫上吧!白送給你們,我什麼都不要,隻要阿坯哥能成事,翠翠嫂能如願,我們也算兄弟一場!”

這世界上還能找得到比阿龍更棒的家庭成份嗎?盡管在表格裏寫出來的,他爹媽從事過的職業:碼頭短工,黃包車夫,街頭理發師,保姆,茶爐工,廢品收購員,曾經給在名牌中學讀書的阿龍,帶來了多少屈辱,羞恥,受到過多少嘲諷,輕蔑,倘不是投靠了第一書記的兒子,簡直連頭也抬不起來。可現在,成了金不換的寶貝了。當王侯將相,公子王孫,全被踏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以後,阿龍這才意識到他爹媽留給他一份多麼豐厚的遺產。

“這事行得通麼?”我孤陋寡聞,有點不大放心。

“我琢磨大概未必不可以,‘文革’本來就容許各種新生事物出現的嗎!”老喬引經據典地說:“何況有例可援,乞乞科夫收買死魂靈,彼得·史勒密出賣個人的影子,浮士德博士與靡非斯特也進行過交易。因此我想,阿龍把自己的成份讓給阿坯——”

兩口子迫不及待地問:“大叔,你看行麼?”

老喬說:“反正城裏沒搞過土改,誰也沒訂過成份,全憑自己一寫拉倒。我看可以,要來調查的話,範大媽總得求我寫證言,準不會出問題。不過,為了把牢起見,阿龍最好寫個字據,因為我學過法律,還得文字為憑。”

教父倒有點不好意思:“那多不合適……”翠翠是懂得一點權謀,而且也會講生意經的女人:“阿龍兄弟,還是寫一張字據好,你不一定完全賣絕,租借給我們也行。我們用完了,或三年,或五年,又原樣還給你。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她爸爸當過古董商,看來做買賣不算外行。

“看你說哪裏去了,翠翠嫂,隻要你待我好,我把我這個人賣給你都心甘情願的。奶油花她算什麼?我看你,才稱得上為女人的女人呢!”

翠翠一把摟住這個出租成份的阿龍:“好兄弟,你成全了阿坯,我打心裏謝謝你,你什麼也別說了,嫂子全明白,全懂了!”

想當部長的阿坯,不得不閉上半拉眼。這裏喬老爺已將租契寫好,阿龍從翠翠的懷裏,騰出一支手,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等到人們走後,屋裏隻剩下阿坯、翠翠兩口,教父臉色陰沉,捏著那張租契。“我可提你個醒,他把成份租給我,我並沒把你租給他。”

“你呀!小肚雞腸,沒點出息的貨!”翠翠戳他的腦門子:“怎麼就不開竅?你以為我當真跟他睡覺?人家把那樣好的成份租給你,一租就是十年,不給人家一點甜頭?”

“拿老婆作交易,在弟兄們麵前,我能抬得起腦袋?”

“你馬上當部長,還要什麼臉麵呢?”翠翠深感這粗人不可調教,隻是歎惜。“你以為許多造反上了台的,都是好貨?”

“可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啊!翠翠!”

“我們不偷,不搶,不坑害良民百姓,就算我給阿龍一點感情,也談不上什麼不光彩。你不幹你滾,橫豎咱倆也沒登記,我要這成份,我去找特派員,我就不信我翠翠比不上那些阿貓阿狗,他們都人模鬼樣地當什麼雞官鴨官,我倒坐不了金鑾殿……”

阿坯此人,實在不值得稱道,但他說話算數這一點,倒有些江湖俠義。他知道,他隻要說聲不幹,這娘兒們才不怕打鴨子上架,給她什麼長她也敢接受。估計她上台後,準是隻顧自己撈肥,危樓裏的眾位鄰居,決沾不上她的光。所以,他為了實現誓言,隻好咽了這口氣。不過,還是揪住他老婆的頭發,再一次警告她:“你得注意點,不要太不象樣!”你以為翠翠會買賬麼?她哈哈大笑,“我才不想給自己立貞節牌坊呢!就這樣,我也比那些爬上台的幹淨得多。”

再比不上“文革”那陣有熱鬧好瞧的了,奪權以後,今天你上台,明天我下台,牛頭馬麵,魚蝦蟹鱉,都過了官癮。官當也容易,丟也痛快,走馬燈一般。阿坯把表格填好交上去以後,特派員一看,用“革命”遺傳學分析,他母親既然是收破爛的,兒子肯定是錙銖必較的理財能手,他父親能從孩子腦袋上一毛兩毛把錢扣出來,估計當管錢部長後,必能明白該怎樣生財聚財,該怎樣用錢花錢?他對送表來的翠翠說:“我怎麼也找不到這樣百分之百純潔的好成份啊!馬上給S市打電話,讓阿坯先熟悉工作,省裏正式任命隨後就到。”

第二天早晨八點正,一輛黑顏色的轎車開進J巷,在危樓門口停下,接新部長去辦公了。你可以想象到,給阿坯夾公文包也擠進轎車裏的,除去阿龍,不會是別人。如同此刻在飛機場大廳門口,走下汽車,替杜洛克拎那隻沉甸甸皮箱一樣。那時,阿坯空蕩蕩的公文包裏,隻有一紙關於危樓的拆遷,安置,修建,撥款的計劃。說來可憐,紙質已經發黃變脆,快成文物的市府歸檔文件,被大大小小的公章,各級領導的批示,有關部門的研究處理意見,和轉來推去的等因奉此之類的官樣文章,弄得麵貌全非。所以當阿坯把這計劃端到眾人麵前時,大家完全不能理解,這位新部長什麼意思?革命壓倒一切,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勞動人民還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居然要撥款蓋房子。私底下竊竊私語:“看起來他成份好,神經不太正常。”阿龍也提醒他:“阿坯哥,你別忘了,你現在是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