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市Y大街J巷,有過一幢年代久遠的樓房。原先建造時未免馬虎,後來又缺乏必要的維修加固,歲月流逝,遂成了危險建築物,在市裏掛了號。居住在危樓的二十戶人家(自然包括作者在內),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市政當局許諾下的拆遷重建的雄偉計劃。
由於那些年,大家(尤其是市裏的領導層)忙著比衣食住行更為要緊的事情,所以不知不覺間,在曠日持久的等待中,孩提變為成人,壯士進入暮年。幸好“文革”告終,大家這才看到在危樓舊址上,一幢超高層建築物正拔地而起,蒼天不負苦心人,總算沒有白白等待。
回想在危樓居住的那些日子,懸心吊膽,戰戰兢兢,不測之虞,驚魂難定。再加上屋破人眾,內外折騰,雞爭鵝鬥,難得安寧。一個個似乎在煉獄中展現出靈魂中最黑暗的底色。好在光陰荏苒,一去不返,既已成為曆史,即使講了誰的長長短短,冒犯了哪一位,準能豁達大幾度地原諒我的,因為,那終究是過去的事了。
故事之七:一個患恐懼症的女人和她那以為有鐵券丹書的丈夫,怎樣因禍得福,因福得禍的悲歡故事。一篇由這對小人物牽涉到大人物上層鬥爭的內幕小說。
世界上有這對美滿的夫妻嗎?
女的叫阿春,真象春天裏帶著朝露的花朵那樣惹人喜愛。男的叫阿秋,一個好小夥子,一個象秋天掛在枝頭的果實,顯得成熟和有份量的青年。阿春在市人民醫院當護士,阿秋在水產局或水產公司當采購員。因此,他倆在危樓裏,有一間屬於這對幸福伴侶的屋子。雖然隻有九平方米大小,在S市一般老百姓的住房標準中,他倆算是上上等的了。何況對於恩愛夫妻來說,即使在地獄裏有一間新房的話,照樣也會彌漫著溫馨的愛。
危樓,從它外表的頹敗殘朽,到它內裏的汙穢齷齪,以及那些年裏,主張鬥爭哲學,弄得人與人之間缺乏平和親善的感情,越鬥越窮,越窮越鬥,誰都是氣不順,心不平,輕則惡聲惡語,重則動手動腳。所以,猛然間出現這樣一對和睦相愛,從眉宇之間到心靈深處都在洋溢著脈脈溫情的兩口,仿佛彤雲密布的天空裏,從雲縫中透出一絲陽光;在枯旱的沙漠行旅中,發現一片盈盈綠洲那樣,令我們這些成天象烏骨雞鬥來鬥去的眾鄰居,為之耳目一新,大家領悟到,原來生活也可以這樣過的。
愛,可以消融仇恨,愛,可以彌補裂痕;愛,可以使人變得善良;愛,更可以把人妝點得更美。這種美,還不僅僅是外貌的,而主要體現在心靈之中。
大家慢慢地喜歡上阿春和阿秋。
正如一年四季,最令人留戀的莫過於春天和秋天那樣,這兩口子多少給危樓帶來一點春之和煦,秋之清爽。
“看人家阿春……”所有危樓男性公民都拿這個樣板(請注意,那時尚無樣板戲這一說)教育自己的妻子,女兒,或者兒媳婦。
阿秋是個能幹的采購員,也許沒有他的奔走,努力和奮鬥,愛吃魚的S市人民,說不定連腥味也聞不到。所以他一年倒有半年出差在外,總是見他風塵仆仆地離開;歸來,然後市場魚攤上擺著一點點魚。等到這可憐巴巴的魚消失的時候,阿秋又該登上征程了。危樓鄰居照例能看到溫柔的阿春,送他去火車站,一直等到列車開走以後才回來。
對於這樣頻繁的公出,似乎沒有必要一趟趟地非送不可。每當阿春替她丈夫拎著那水桶人造革包,肩並肩地,似乎有許多說不完的話,在J巷裏邊講邊走的時候,人們禁不住地讚歎:“這才叫真正的愛情咧!”
而且,阿秋不論采購到天南海北,異域他鄉,完成任務啟程回家之前,總有辦法讓他溫馴賢淑的阿春知悉準確的抵達時間,車次,車廂座號。所以,列車隻要停穩下來,他透過車窗,保證一眼就能看到那張透出許多欣喜的漂亮麵孔。有的時候,阿春直接從醫院裏告了個假趕來,連白大褂也來不及掉換,隻是在外麵披件他熟悉的絳紅色風衣,瀟灑地站在月台上,朝他輕盈地擺動著纖細的手。
現在,該進入正題了。
當然,話還得從那難以忘卻的十年談起。西賢說過:“痛苦使人聰明。”所以請原諒我又一次勾起你的回憶,因為再比不上那十年留給我們那麼多苦楚的教訓了,難道能僅僅為了忘卻,而把充滿血和淚的往事中凝聚的聰明,也回首不顧地拋棄麼?
阿春和阿秋,也和我們大家一樣,正是因為出現了有無數悖謬荒唐,有許多離奇古怪的“文革”,這才脫離開原來生活得平穩的“軌跡”,產生出一係列的波動,搖擺,跌宕,顛倒的不規則的“螺旋曲線運行狀態”。
到底是誰把“文革”禍水,首先引進S市的,如今已經是不解之謎了。
但是,第一個在S市,打出紅衛兵旗號,戴上袖箍,滿世界造反的是杜洛克。可貼出第一張大字報,公開把矛頭指向杜書記,指名道姓責問他老人家養尊處優,不聞不問老百姓疾苦的,卻是我們危樓的阿秋。
說實在的,象危樓這樣的小市民“群落”,就象植物界的羊齒、苔蘚、寄生菌類,隻是在陰暗的,不見陽光的角落裏,自得其樂地生長著,根本不關心自己眼皮子範圍以外的事物。所以,得風氣之先的阿秋,這趟出差歸來(唯一的一次,阿春未能到車站去接他),把造反的消息帶給大家時,聞所未聞的小市民們,一個個瞠目結舌,張著大嘴,麵露一副麻木不仁的呆象。——小市民們麵對突如其來的,不知深淺好歹的事情,總是這種猝不及防,準備挨打的狼狽樣子。
“乖乖不得了啦!我親眼見到的,多大的官也給扳倒了,戴上高帽遊街。過去,他們一跺腳,地都晃蕩。如今嚇得屁滾尿流,一個勁地跟雞啄米似的,‘我有罪,我有罪!’才叫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