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災樂禍是小市民階層的一種特性。“阿秋,都有哪些大人物?”
采購員掰著指頭,報家門地一一數出曾經令人敬畏的名姓職務。小市民們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人是複雜的“多棱體”),喜的是某些大人物竟也有這一天,懼的是老百姓最終在劫難逃。一座房子倒塌下來,雖然要磕傷碰壞一些人;但全部承受著沉重負擔的,卻是默默無言的土地。尤其當阿秋渲染那種暴風雨來臨前的恐怖氣氛、淒惶氣氛、混亂氣氛時,大家確實產生了一種大難臨頭感。危樓本來就支離破碎,此刻,居然通人性地瑟瑟地抖個不停。
阿春正在樓上過道裏的小煤爐上燒小菜,她為自己破天荒地未去車站接丈夫歸來,而感到愧疚和一種難以表白的隱痛。也許為了彌補隻有恩愛夫妻才會覺得是憾事的差錯,阿春拿出全部心思,一定燒出讓心愛的人吃來可口的飯菜。但是樓下門廊裏,阿秋高談闊論的隻言片字,飛到她耳邊的時候,她不由得一驚。這不是和她剛才在第一書記家聽到那些要員們交談時的主旨一模一樣嘛?她趕緊從樓梯口探出頭,叫了一聲:“阿秋——”
“什麼事?春!”
“你快別瞎說八道啦!”
阿秋不以為然,他知道妻子膽子小,小到簡直不能理喻的地步。怕打雷,怕刮風(因為風稍強烈一點,危樓就象打擺子似的顫抖,還發出令人心寒的咯吱咯吱的呻吟聲),怕毛毛蟲,怕耗子(我們樓棟裏這類鬼鬼祟祟的動物特別多),怕院長(不是法院院長,而是醫院院長,那個隻知道一門心思巴結領導的老太婆),怕那些老的少的盯著她看的眼色……可以說,阿春患有一種在醫學上還未研究過的恐懼症,她所以那樣深深地愛著阿秋,其中有一個因素,正是阿秋能夠給她壯膽。
他的口頭禪是“怕什麼”,確實,阿秋也真的沒有什麼可怕的。
“怕什麼?造反有理!人家滿大街嚷嚷呢。”
“我求求你,你少說兩句吧!”因為她被派到第一書記家的四合院去,給他打針的時候,聽到趴在沙發上,裸露著大半個臀部的杜書記,對幾位至少也是局、處級幹部講:“我絕對不許這股造反的潮流,在S市彌漫,誰要膽敢造我們的反,不把他抓起來蹲班房,嚐嚐鐵窗風味,也要找個碴兒,給他一點顏色看看。”給他打針是個苦差使,沙發低矮,得屈膝半跪半蹲,腿酸腳麻,且不說它。主要是絕對不能讓首長感到一點點痛,一疼他就罵娘,發脾氣。影響市委第一書記情緒,醫院院長也自知責任重大,幹係不淺。於是院長老太太總結經驗,派去打針的護士,不但技術頂刮刮,政治上可靠,還得要漂亮伶俐才行。其實要論相貌,阿春應該屬於首選,但她的家庭成份不算好。祖父或者是曾祖父,是S市有名望族的。從Y大街往西,直到古老的鍾樓,全部房產都曾經屬於她家的。到她父親這一輩,哥兒幾個比賽著吃喝嫖賭,就把偌大家業敗了個精光。阿春是跟著被她父親拋棄的媽媽長大的,如花似錦的好日子,她一天沒享用過,但這個家庭的汙點,她卻必須繼承下來。為了首長的安全,院長老太太自然不能打發她去注射。是杜洛克,我們杜書記膝下排行不是老五,便是老六的公子,向他老爹推薦了在全市護士練過硬功夫獲第一名的阿春。老太太直咂嘴,猶豫半天道出隱情,杜書記先也是皺眉頭,等到領到四合院一看,便對醫院院長講了半天有成份論,又不唯成份論,重在表現的政策。就這樣,阿春耽誤了時間,沒能趕到火車站去接阿秋。
“我偏說,阿春,怕什麼?我還要造反呢!”阿秋說這話,分明有點惱火,因為他還是頭一回撲空,月台上竟沒有那張他朝思暮想,如花似玉的麵孔。我們危樓的喬老爺,舊社會讀過幾天大學法律係,研究過犯罪心理,他認為阿秋第一張貼出第一書記的大字報,最初形成契機的關鍵,就在於阿春打針耽誤接站,而逐漸產生的嫉恨心。“阿秋就是奧賽羅,阿春正好是那個純貞的苔絲狄蒙娜啊!”這位沒落戶子弟,又炫耀他的學問,“嫉妒這種感情,會燃起烈火般的可怕力量。”阿秋親眼看到比杜書記要大得多的人物,被弄去批鬥的情景,所以不顧阿春簡直是求饒的阻攔,脫口而出:“咱們就造它一個反試試,為什麼咱們天生注定住在這幢提留著半拉膽子的樓房裏?不知什麼時候,房倒屋塌,悶在裏麵給活埋了?可杜書記的四合院,翻了蓋,拆了修,越蓋越闊,越修越棒,連養魚池都點綴上假山噴泉,象話嗎?我就不信,人不如魚……”
最容易把危樓人煽動起來的話題,就是住房問題。隻要有人引開了頭,如同決堤之水,那份怨懼、憤懣、氣惱、不平,足以把具有正常理智的聽眾嚇個半死,那過頭出格的話,句句可標反動言論。
“敢不敢,諸位父老兄弟,跟我去造這個反?”阿秋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而且大家也知道,他是個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有頭腦的青年人。既然他說能造反,估計這反十有八九是可以造得的。這裏,可憐的阿春臉都變了色,死命拽住要造反的丈夫,連菜燒焦了的煙味灌滿全樓也顧不得了。
雖然也有些人附和響應,但色厲內荏,外強中幹,口氣很大,膽量極小,是我們危樓這小市民“群落”的典型心態。正如那些靠抄襲,靠模仿,靠生搬硬套,靠剝洋人皮毛的作家一樣。別看氣勢洶洶、狐假虎威,三一揭發,四一抖擻,那尾巴從褲襠裏露了出來,馬上便支支吾吾辯解,遮遮掩掩檢討。一動正格的,就傻眼了。尤其當著以監管世人為己任的馮科長,愛好業餘偵緝的居民組長範大媽,除了阿秋——我們危樓的奧賽羅外,都把造反的念頭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