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2)(2 / 3)

“他呀?”水產局長直是搖頭,這當然也算是一種態度和看法。可能由於剛從那一“板塊”跳上這一“板塊”,還未能象有些作家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根”,所以話到嘴邊咽住了。其實他對副書記的過分嚴於律己,過分忠於黨的事業,過分的作風正派,無懈可擊,早有意見。曾經勸告過:人不能那樣子革命,造福別人刻薄自己,你苦行僧一輩子,白在世上一遭,所為何來?後代人誰會記得你嘛?你看人家老杜,命也革了,福也享了……“分明一片好心,要不念在戰友情誼,還許不如此坦誠忠告呢!他料想不到副書記指著大門對他說,那份絕情的,不念舊交的神色,他永遠也忘不掉:請出去!道不同不相與謀,求你趕緊離開這兒,虧你有臉還敢說出‘共產黨’和‘革命’這兩個字眼!請——”在場的二雙的媽(也在“文革”中被迫害,和副書記先後離開人世),非但不壓副書記的火氣,竟火上加油地說:我們永遠難以做到革命、享福兩不誤!“此刻,他完全可以順著第一書記的話茬,足可以貶一頓自己的老上級,但他隱忍未發,說明他雖有巴結攀附之心,卻無賣友求榮之意。接著他改變了話題: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杜書記,這山、水、仙,都齊全了。可惜水池裏缺幾尾絕色的魚,未免美中不足!”水產局長頗有舊學根底,參加革命前當過幾年私塾老師,要比附庸風雅的第一書記多一點學問。他所搜集到手的硬木家具,幾乎件件都是古董,而四合院裏視為珍藏的名人字畫,三彩陶瓷,古青銅器等文物古玩,基本上是贗品假貨且不論了,從雜亂無章,毫無藝術情趣和鑒賞力的陳列擺設上看,倒有十足的暴發戶的囤積居奇的味道。我們這位水產局長,想投靠是為了得到庇護,但心底裏那種鄙夷,並不因之減少。副書記毫不客氣地批評他,他也很惱火過,但那正派人的品格,他也不能不敬重。人,就是這樣複雜的多棱體啊!

杜書記按動假山下的開關,頓時間,幾股如線的水柱交叉射向天空,輝映出閃爍的虹彩。看來S市近年來政績平平,了無起色,這小院倒是高標準的,足可比美省會乃至首都某些首長住宅。他對水產局長講:“你算猜對了我的心思,普通金魚人人皆有,我還不屑養。至於你所說的稀罕的珍貴品種金魚,咱們S市怕未必有呢!”

閃在月亮門一邊的二馬,覺得是天賜的露麵良機。一來這位局長也太呆頭呆腦了,市委書記把話已經說得如此透徹,還不順水推舟答應下來?別人想找個進貢的機會還不得呢!二來當著杜書記促成此事,也讓領導人看看我馮某多善於體察上級意圖,揣摩首長心事。因為有些話,上麵的人難以啟口時,最需要下麵的人先講出來的。S市的魚市場經常缺貨,但馬屁精卻有的是,而且拍馬術的造詣,也越來越精深。二馬一臉諂笑走進了月亮門,頭一句話就說:“這還不容易嘛?金魚是魚,當然歸我們水產局管。既然局長出了這個主意,書記又有這樣大的興趣——”他向好象茅塞頓開的局長建議:“我看,局裏派個采購員,上北京去一趟,皇帝養的金魚,肯定配得上這高級養魚池!”

杜書記笑著說有理:“那東西極嬌貴,途中不宜多耽擱,必須空運才好,局長,看你的啦!”局長遲疑了一下,二馬這馬屁精趕快拍上來:“那還用說,包架專機唄!”嚇得局長心裏直嗔他多事,沒想到杜書記拍拍他肩膀:“很好,不過,隻要快,不包也行。”二馬這人,在危樓裏住著難得見到他臉上露出笑容,整日如臨大敵,時刻提防反革命分子破壞的警惕著。可此刻杜書記拍他兩下,臉部肌肉“活動頻率”也未免太快太多一點,真讓人擔心他五官會不會弄錯位了。他正準備掏出小本告阿秋的狀,“人不如魚”是典型的今不如昔的機會主義論調。沒想到杜書記說;“最好派一個幹練的采購員!”

局長開竅以後,自然馬上會意,當即答允了。心想:弄幾條金魚,竟敢包架專機,可見這位革命、享福兩不誤的領導幹部,也未免太赤裸裸的了。局長繼而一想,反正我自己也不掏錢,何樂不為?他正琢磨著該派誰去的時候,杜書記倒點將了:“我聽說你們局有個叫阿秋的采購員,挺能幹的吧?”

“是這樣,咱們S市能有點魚應付市麵,還真虧了他們幾個呢!當然,他——”局長說實在的,並不十分了解手下這些具體工作人員。阿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在他印象裏是個“模糊概念”。轉臉問帶魚科長:“你說呢!這個阿秋?”

二馬這個人,五十年代就當科長,直到今天,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還沒離開科長這個板凳。最近調整領導班子,又沒有他的戲,竟尋死覓活地鬧了陣情緒。關鍵在於他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愛好和興趣,隻要一發現他認為的異端,生怕剛出籠的饅頭冷了必須趁熱吃那樣,趕緊地跑到領導那兒去彙報。也不管領導有沒有時間?愛不愛聽?當不當回事?雖然有時二馬也感到自己突兀,冒失,小題大作,也能感到個別領導的厭煩,膩味,不堪滋擾的情緒。即使產生這片刻的清醒,二馬也還是舍不得放棄在領導耳朵根子講某某人壞話時,所帶來的滿身心的舒暢淋漓的享受,和通體上下得到充分發泄的痛快。

此時此刻,他還彙報阿秋,豈不太不識時務了麼?分明連第一書記的口氣裏,也透出對他鄰居采購員某種程度的好感,他也不是聽不明白。但是,有什麼辦法,他那根舌頭忍不住地噴發出來:“這個阿秋,可是一個對社會心懷不滿的分子……”

杜書記臉露不悅之色:“怎麼可能?”

二馬馬上從口袋裏掏出一本黑皮活頁夾子,這裏麵記載著他的朋友、親戚、鄰居、同事,和他認識的所有人的劣跡,汙點,錯誤言論,反動罪行,以及複雜的海外關係,社會背景,和不怎麼樣的出身成份等等,他認為是問題的黑賬。翻到阿秋這一頁(如果你有幸被二馬科長認識或知悉,哪怕有一麵之交,那麼,保證你的大名,以及你的表現,在這黑皮活頁夾子裏占有一席之地),從“人不如魚”這絕對汙蔑新社會的反黨言論說起,也不管這位市委第一書記愛聽不愛聽,徑直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