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市Y大街J巷,有過一幢象意大利比薩斜塔那樣歪歪扭扭的樓房。因為市政當局早訂為危險建築物,所以人稱危樓。
比薩斜塔因伽裏略而得名,至今猶為遊覽聖地。S市危樓因擠滿了,庸庸碌碌的市民階層,而不見經傳。新時期來到後,便立刻推倒重建。大家擠了那麼多年,也等了那麼多年。年青的等老,年老的等死,以為絕望的等待,竟於不期然中成了可見的光明,到手的希望。於是人們便不禁想:天照樣歲歲藍,地照樣年年綠,為什麼治人者和被治於人者能心安理得,履險如夷,懸巢累卵,若無其事?而且一拖就是數十春秋?
危樓人(其中也包括作者自己)於膽戰心驚的後怕中不得不思考,究竟誰的過錯?想來想去,不怨天,不怨地,還是怨自己。忍耐是美德,忍無可忍還忍,便不值得讚美了。應該做乖孩子,但乖得過份就近乎傻了。
故事之八:關於危樓的可稱天下無雙的乖小子阿順,他的曆險故事,他的愛情生活,他的悲劇性之死,和死後還魂的子不語式的小說。
危樓的一位絕對浪漫主義女性,毛毛,芳齡二十二至二十六之間,誰也說不準她的準確年紀,連戶口簿也未必可信。因為毛毛的媽還活著的時候,是居民組長,難保她不做手腳,從一出生就瞞了歲數。那時,範大媽倒沒有預見到要破除幹部終身製,到年頭一刀切,想讓她獨生女能在領導崗位上多賴幾年。真實願望,倒是為擇婿時增加點砝碼,對男人來說,年輕貌美,吸引力要大一點。
毛毛有時二十二,有時二十四,有時(但很少)二十六。不過也有背後嘀嘀咕咕的(小市民就這麼個習性,有什麼法),說她二十八,隻少不多,胎都打過兩回了。
我讚賞毛毛的絕不扭捏,除了她的年齡外,她嘴上講的,心裏想的,腦袋裏裝的,三點一線,絕對地直。是個透明極了的姑娘。她一直要求我把她寫進作品裏,正如她願意脫得光光的,坐在大雙麵前,給他當模特兒一樣,喜歡展覽一切。
“他媽的,我也不知我從哪兒來的,會有這麼多的浪漫,這麼多的愛情?”她噗哧笑了,笑得那樣甜美,就好象嵌了紅櫻桃的奶油小點心,餡兒是帶杏仁味的蜜糖可可,真到了秀色可餐的程度。可是一張嘴,連珠似的髒字眼,動不動他媽的,粗俗得令人難以忍受。“我他媽的也攪不清跟誰頭一回搞戀愛,跟誰頭一回睡覺,也說不好頭回人工流產,是哪個王八蛋種下的孽根……”
務請原諒,毛毛的語言,我已盡量消毒,但仍不免有精神汙染之嫌。不過,我倒要美言她幾句,你可以說她是二百五,但她決不是阿飛,女流氓,不三不四的人。她語言委實不夠文明,心地卻是異常單純的。瘋起來真瘋,愛起來真愛,說得到,做得出。小雙說她多少有吉普賽人的性格。他比我更了解毛毛,我相信這種評價的正確性。
毛毛現在和青年畫家大雙一起生活,就算是夫妻吧!因為他們兩個迄今為止未曾登記,不存在任何婚約關係。所以也未舉辦什麼儀式,請危樓公眾吃糖,兩個人搬到一塊同居就是了。小姐妹們敦勸過毛毛:“傻貨,將來大雙成了名,又象小雙當了作家把你給甩掉。”
“幹嗎用結婚證拴住人家?願意過,一塊兒過,不願意,散夥。愛情這東西,勉強不得,象打擺子一樣,來了,發冷發熱,五計六受,想死想活,命都豁上。去了,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還在一張床上躺著,多別扭。我才不那麼傻×,幹嗎?他都不愛我,要甩掉我,我還一貼膏藥粘著,給他當老媽子?屁——”
這是她的婚姻觀,危樓女性大都不讚成,年紀越老的奶奶姥姥輩份的長者,也越反對。個別年青姑娘媳婦,也隻是偷偷羨慕她的大膽,但決不敢實行。小市民的精神狀態之一,就是想吃怕燙。毛毛在危樓異軍突起,敢作敢為,至少也有點驚世駭俗的意味。
但是,毛毛並沒有什麼思想,或者也可以說,從來她也不思想,因此,免不了盲動與蠢動。“文革”初起時那份狂熱,打人成性,結果心理變態,是S市有名的虐待狂。等到插隊回來待業那陣,又成為“民主牆鬥士”,要去聯合國告狀。類似的笑話還有許多,如果她能三兩天平平靜靜地度過,不出什麼讓人嚇一跳的岔子,大家會覺得稀奇。
“寫我吧!”她要求。
“好的,好的!”我隻得答應。
“我什麼都對你講——”
我連忙謝謝。要誰有興趣把毛毛赤裸裸的自白,一字不漏地筆錄下來,敢保證比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還要暢銷。但我卻很想趁她願意袒露剖析自己的機會,問一問阿順的事,她果真見過他的魂靈麼?
她說得活靈活現,大白天,我渾身觳觫,脊背上一陣陣冷水澆似地恐懼。毛毛媽過去曾裝神弄鬼,說什麼仙姑附體,跳大神,過陰,作地獄裏某某鬼魂的代言人。我五七年當“右派”搬進危樓,還曾在人群後邊,透過由虔信的有神論者組成的人牆,欣賞過範大媽淋漓盡至的表演。她肯定看過《活捉王魁》,連嫋嫋娜娜的輕盈步伐,也模仿舞台上的敫桂英。S市人最大的本事,不在於撒謊,不在於把謊編得那樣圓,而在於被騙者深信不疑,不足為奇外,騙人者自己竟也相信果有其事。硬說畝產二十萬斤稻穀,硬說困難時期沒餓死一個人,硬說土高爐一次煉鋼成功,硬說鐵樹開花,全市啞巴齊唱東方紅。白紙黑字,言之鑿鑿,這種有身份的人都一本正經地撒謊與信謊,範大媽和她的信徒,在如豆的燈光下(因為經常停電),煞有介事地裝瘋賣傻,一會兒陰間,一會兒陽間,也就不好苛責了。我不明白毛毛是從小看慣了,學會了,還是壓根兒由於遺傳,和她媽媽一樣,患有妄想狂和癔症?她說她經常在危樓樓梯後邊堆煤的角落裏,看見死去已十多年的阿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