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能在危樓忍那多年,能對如此草營人命的市政當局,心有怒憤而隱忍未發,能昧著心一味讚頌危樓形勢大好,而且越來越好,不能不說是受了阿順天性的傳染。沒辦法,稍稍有一點不滿或反抗的情緒,他就告饒似的:“別,別,千萬別!上頭是天,永遠在上頭。老百姓是地,永遠在底下,是任人踩的。地高不過天,這是真理!”
唯一例外是陳白露,一位落難到危樓來的前市委副書記的女秘書,她不願違背良心給二雙他爸栽贓,落井下石,罰到喬老爺手下賣臭魚。她來危樓晚些,而且見過世麵,並不把眾人心目中的楷模榜樣放在眼裏。她頂回去:“什麼地,什麼天,沒有地兜著,這天早垮台了!”
“哦卜……”阿順捂住耳朵,不敢聽到這對上頭如此忤逆的語言。
“上頭都是些什麼東西,我比你清楚!”陳白露(因業餘演話劇《日出》而得此芳名)把滿是魚鱗和血汙的橡膠圍裙一甩,“告訴你吧,年青人,和魚市場一樣,有臭魚,有爛蝦,還有烏龜王八咧!你以為坐在市革委會裏的那些墨鬥魚,多麼了不起,一肚子髒水。”
阿順差點給她跪下來磕頭,他並不否認墨鬥魚要臭了的話,世界上任何臭味也會遜色。但他象牧師布道似的宣講:“再不好的皇帝,也是皇帝,再好的百姓,也終歸是百姓。再不好的皇帝也能把再好的百姓,象碾一個螞蟻那樣弄死,可再好的百姓,也不能把再不好的皇帝怎麼樣?”他這番繞口令是數千年順民哲學的真諦,當然也言之成理。無數事實證明,上頭要整治老百姓還不容易嗎?於是,那套現成話又來了:“你還不是沒住到馬路上去嗎?”
真象地震那年,在人行道上安家,他又會說:“你不是還有立錐之地,沒吊綁在樹上麼?”到了懸掛在空中,他準會安慰:“至少你還可以呼吸喘息,空氣是敞開供應的吧?”阿順還沒來得及說這些推論可能會說的話,便到陰間去了。幸好,他走了,要不然,新時期來臨,危樓終於拆掉,要他隨我們大家一起,遷到新居去,我真替他犯愁,對那套理論,不知該如何自圓其說?
也許阿順看大家比較地忙了,不敢耽誤眾人上班,以免扣發獎金;也許S市新建了許多樓房,住得分散,他不知道喬遷後的門牌號碼(沒法往陰間打傳呼電話告知一聲),找不到;也許,他們那裏的“文化革命”已經進入什麼“一打三反”或是“活捉五一六”階段,正是緊張之際,毛毛也好一陣子沒同他聯係了。
“文革”後期,那時的上頭光顧自己勾心鬥角,百姓倒落得悠閑自在,關起門來,自得其樂地白晝見鬼。撲克牌打膩了,樣板戲反胃了,芒果也朝拜過了,早請示晚彙報弄不出什麼新花樣了。這樣,便慫恿毛毛去把陰間的阿順找回來,打聽各人想打聽的陰間親友情況。當然不能收費,但毛毛戶口還在插隊的地方,支援點糧票就行。她媽那時病倒了,精神恍惚,見人見鬼也分不清,是夢是醒也搞不明,越發使屋裏增添神秘氣氛。一旦阿順果真來臨,毛毛兩眼直勾勾反挑起來,那床上躺著的範大媽,“文革”初期抄家成癮的街革聯的造反派,便哼哼呀呀地重操舊業,呼應她的女兒,天王菩薩,仙姑聖母地嚎叫,象頭受傷的母狼。
人也真是,範大媽極端的革命,到此刻裝神弄鬼;而陷入鬼戀譫妄狀態的毛毛,不久以後,一變為“民主牆鬥士”。我常懷疑,生活裏總在演戲的,不隻是這母女倆吧?
凡迷信,必有信徒,否則,這台戲唱不成。隻要毛毛一做法事,老明星朱大姐,肉彈翠翠便自動維持秩序,兼收糧票。一切明碼標價,和阿順談談,一斤;找尋冥間親友,三斤;問吉凶禍福,如能不能進革委會,能不能成新鮮血液,能不能老弱病殘者除外不去幹校,對不起,一律五斤全國通用糧票。生意也還不錯,不是絕對可信者,還進不了這圈子呢!
喬老爺不信,雙胞胎兄弟也不信。世上就這等奇怪,當人人都信得那樣真誠,信得五體投地的時候,結果,不信的人不敢不信,不得不信,假戲真演,假亦當真了。
我們危樓還有一位半仙之體,也賴迷信為生,靠什麼氣功治癌,騙得市裏不少幹部,期望他能使他們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同行是冤家,武老怕搶了飯碗:“和她媽過陰一樣,無稽之談。我提倡科學的唯心主義,不象毛毛,純粹的迷信,信她要上當的,看那不正經的樣子!”
毛毛也反唇相譏:“他正經?屁!這老色鬼真他媽的不要×臉,趴門縫偷看人家女的洗澡。這還不算,又發明什麼十八摸按摩,也有那幫騷×信他,讓他揉來搓去。信他的成?信我的不成?惹煩了姑奶奶,誰也甭想得好!”
大概神仙也怕鬼纏,毛毛罵了幾回,武老就不再擺老資格,你搞你的新召魂術,我搞我的科學唯心論,河水不犯井水,新老迷信並存,各做各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