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1 / 3)

如果阿順不是早殤,我想,老姑娘會把他帶到美國去的,阿順是她真愛過的唯一的男孩子。以後,她胳膊上挎過的造反派頭頭,工軍宣隊負責人,恐怕倒是功利主義之心太重的杜老,對女兒戀愛指導幹預的結果。因為他從兒女和有關方麵人士聯姻上,受益匪淺,在“文革”中,他衷心希望有個“文革”強人作東床佳婿,也是人的一種保護本能。杜老的五龍三鳳,除了老姑娘外,我是不敢恭維的,名聲略差。獨有她,能在離國前夕,跑到我家來,“作家,聽說你在搬出危樓的時候,找到一張阿順的照片?”

“有這麼回事!”

“怪極了,他那麼帥,可不肯照相,他謹慎小心得要命,怕人注意,怕惹是非,怕得罪所有一切領導,可他——”她停了一下,接著說:“你是作家,我用不著避諱,對不?阿順是個極聰明,極溫存,極可愛的小男孩,可惜,死了。我恨我爸,我走了,我大概不會回來。如果可能,你把這張照片給我,行嗎?我懇求你!”

一個歲月已在臉龐上留下痕跡的女人,能記住她早年一次也許是真正的愛情,還是應該值得尊重的。

看她珍惜那張快褪色的相片,一往情深的樣子,我相信,阿順活著,此刻準在美國。杜老雖退隱了,通過關係,送三個五個人到國外去,還不費吹灰之力。五龍三鳳,除了極不成材的杜洛克,留在國內發揮他打撲克的天才外,前前後後,陸陸續續都遠離國門,欣賞外國更圓的月亮去了。

毛毛這種悔不當初的歎息,濃聚著失敗者一種深沉的反思。不該鼓蠱他去革命大串連,阿順是個規行矩步的中學生,任何屬於造反的,哪怕是官方提倡的,毛主席批準的革命行動,他都不肯嚐試。

“去吧,去吧!”雙胞胎兄弟知道這位美男子不參加長征小分隊,毛毛肯定要猶豫的。

盡管十五六歲,豆蔻年華,在危樓那樣無遮攔的小千世界裏,有象翠翠這等浪得不可遏製的女人,大白天也不管不顧。孩子們早明白了不該明白的一切,毛毛,竟然也風情十足地同時勾住了好幾個小夥子。其實胡須尚未萌發,但年輕中學生也如剛打鳴的小公雞那樣躍躍欲試了。

“阿順,你就不要拿搪了嘛!”她糾纏住他不放,故意使自己剛鼓起的乳胸,挺高了磨蹭他。氣得那弟兄倆,直瞪眼。那時,他倆倒是真正的龍種,杜老雖是第一書記,大躍進年代結束以後,職務早名存實亡,而由二雙的爸爸市委副書記主政,此刻正當回事地執行資反路線在鎮壓呢!二雙醋意頗濃地打斷他倆的親昵:“天這麼熱,貼這麼緊,也不怕長痱子?哎,阿順,說死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哥兒們看得起你!放明白點!”

如今小雙頗有名氣,大雙嶄露頭角,倘若他倆父母不在“文革”中死於非命,繼續龍種生涯直到今天,當然不至於胡作非為到被處決的地步,但不會絕處逢生成為作家、藝術家的。因此想到為兒孫做馬牛的父母,與其到法場收屍,還讓報紙發社論,籲請不要株連,遠不如早明白一些。S市部分領導幹部,最近成立了明白協會,明白世界上隻有十萬分之一的機會活到百歲以上;明白曆史上隻有梁灝八十歲中狀元;明白兒女決不會因你死而死,明白如今中學生能準確答上自己曾祖父曾祖母名姓者極少。凡明白了的,每年植樹十棵,這倒是另一種共產主義禮拜六義務勞動,可惜杜老不以為然。

哦,對不起,離題了。

阿順倒不是討好龍種和妙齡少女,隻是他這個天下無雙的乖小子,順從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弱點。但他認為不買票坐火車去串連,決非順民行為。三個人,包括毛毛,指著他鼻子罵:“你可算世界上最傻的傻×!”然後哄堂大笑。笑歸笑,阿順是拿火車票擠上去的。

照規矩,長征小分隊該步行才是,時間來不及了,又一次檢閱紅衛兵的日期迫近了,趕到北京去見紅司令,是最大的動力。所有途經S市的旅客列車,車廂內部擠到什麼程度且不去說了,車頂上也密密麻麻坐滿了人。自有鐵路以來,這樣壯觀的人龍還少見。“文革”是產生許多奇跡的年代,能進入世界之最行列的,這怕是其中之一。火車開開停停,停停開開,在漫長的旅程中,毛毛,也打破了記錄,一下子愛上了三個少年。那時要問她愛誰多些,她會毫不遲疑地指著阿順。那雙胞胎對毛毛來講,等於是同一人愛她兩次,哥兒倆長得分毫不差,象他爸那種標準的官員麵孔,方正平板,缺乏表情。因此,乖小子那討人喜歡到心疼地步的模樣,著實讓少女心醉。

要不然,毛毛講起做了鬼的阿順,會那樣留戀麼?

歌德在《少年維特的煩惱》卷首,寫了這樣一行文字:“對於他的精神和性格,諸位定將產生欽慕與愛憐,對於他的命運,諸位都不免一灑自己的同情淚。”

歌德又寫道:“能使人幸福的東西,同時又可以變成他痛苦的根源,難道就非得如此麼?”

不知為什麼,當我提筆寫阿順的時候,總要想起這位文豪的名言。阿順短促的一生,正好應驗了,準得不能再準,仿佛就是為他預備似的。

他要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會有這許多寵幸。而正是由此釀成致死的悲劇嗎?

他要是一個哪怕有一點點不那麼聽話的孩子,不是十分乖,而是九分,或九分半乖,怕也不會直到生命終結的那一霎那,還是個執迷不悟的傻瓜蛋吧?

盡管大家原先多麼喜歡這個阿順,在危樓那樣肮髒齷齪的環境裏,也怪,倒出落了幾位美人,但男性公民,則不很景氣,可能風水關係,陰盛陽衰。庸俗委瑣者,滿臉利祿者,獐頭鼠目者,榔槺粗蠢者,比比皆是。所以,從危樓走出的年青人,數阿順最醒目,最耀眼,討人疼,招人愛。特別是他那天性,溫和謙恭順從安分,從小一直被當作楷模似的讚揚,正如歌德所講幸福能變成痛苦的根源一樣,應該當順民,但順到連絲毫個人意誌都不存在的傻瓜,哪怕危樓坍塌,全體活活埋葬,也還要喊萬歲的程度,全樓人恍然大悟,樹立這個偶像,雖說不上禍國殃民,但坑樓誤人,卻也是事實。於是,後來大家甚至厭惡他了。